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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深处影影绰绰。
看起来蝇营狗苟,实则空无一物,过了许久才缓缓走出一个人。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白发苍苍身披龙袍,从头到脚都穿戴着九五之尊特有的华贵配饰,一张脸却写满了和此刻叶崇山一般的失意与怅然。
南靖当朝皇帝,赵星阑。
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寿元早已越过七十九岁的高龄,只不过道宗向来注重延年益寿,有叶良镛等一众修士的丹药帮扶,令他这位憋屈至极的老皇帝一直不得解脱。
不错,赵星阑无时无刻不想着驾崩,这点和安化侍完全不一样。
他对于死亡的解脱渴望,跟安化侍对求生延寿的渴望不相上下。
这也是苍茫大世的有趣之处,有的人天天想着求生,有的人天天想着求死,有的人天天想着多喘一口气,有的人则恨不得下一秒就寿终正寝。
不过不管怎么说,世人皆有其生的权利,也有其死的权利。
当然,这里面不包含赵星阑。
“多少年了,我一直都问你,为什么还不让我死,为什么还让我这么悲催的活着,难道说你看着我活着,你心里就会舒坦吗?”
赵星阑的声音苍老如斯,他没有去抬眼看叶崇山,这可和他往日的卑微作风完全相悖。
这一辈子他都活在阴影之下,过往只要叶崇山和澹台洪烨在场,他根本不敢随意说话,更遑论以这种质问语气与其论交。
如今的赵星阑似乎浑不在乎了,他开始不注意自己的言语,也开始不注意在叶崇山面前保持礼节,就这般晃晃悠悠地来到台阶下,噗通一声瘫坐其上撑开双腿,大咧咧的好似一位浪荡酒徒。
然后,他开始浪荡狂笑,笑声狂放又毫无收敛,听起来好似哭嚎,又有些状若疯癫。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叶崇山此刻的状态没比他好多少,他也晃晃悠悠地来到他面前,极为颓唐地坐在他对面,用一双被杂乱白发遮挡的血眸凝视着他。
往日里他这双眸子极度恶狠,随便一瞥都是赵星阑难以释怀的巨大梦魇,可此时的赵星阑却将其完全无视,甚至笑得比之前更欢实了些。
“能看到你有此般下场,我着实是开怀得紧啊这些年我给你做狗做腻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卑微,下作,无耻,人不如狗!这都是拜你所赐!”
“随便你怎么说吧。”
若是换做往日的叶崇山,仅凭赵星阑的笑声便可对其施以极刑,不过今日的叶崇山已经心如死灰,反倒是没兴致再对其胡乱惩戒了。
赵星阑不晓得叶崇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他也能看出定然是发生了大事,这让他变得更加开怀更加放肆,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看到叶崇山狼狈更令他快活的了。
“多少年了自从我亲政时起,你和那老太师便对我指手画脚,舒家对我忠心耿耿究竟有什么错,我索性也不打算活着了,今日便要好好问问你!”
“问什么,你有资格知道吗?”
叶崇山虽心灰意冷,可还是没放下自持的高傲,说到底他还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赵星阑,因此言语上也没和善太久。
“赵阑儿,打小你就是我瞧着出生的,你这一生都很乖,现在老糊涂了,作妖我也不怪你,你当真觉得舒家是在拥护你?他们是在拥护赵家的先祖,你比之赵家的先祖又若何呢?”
“若何?”
赵星阑对此话不以为意。
“叶崇山,我只知道江山社稷交到你手里,现如今天下功伐处处受制!我们的大军在三大战线节节败退,江山倾覆岌岌可危,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先帝,你有何颜面提及先帝!”
一句话落,杜鹃吐血。
悲从中来的赵星阑嘴角泛起浊红,整个人也一瞬间苍白了不少。
“赵阑儿啊,你总算是跟我喊出这话了。”
叶崇山见话已说开,当即哂笑两声晃晃脑袋。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如今的天下大势正是舒家一手造成的,你活了七十九岁,一身见识却还是乳臭未干,看事情永远只看短浅现状,这又如何让我放心将天下交给你!”
“我不用你交!那本来就是我的!我的!我们赵家的!何来交一说?”
听闻此话的赵星阑忽然暴起,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叶崇山面前如此暴怒,不过此刻的赵星阑很明显准备玉石俱焚,破罐子破摔而且要摔到底,彻彻底底跟赵星阑正面杠上了!
“这天下本来就是我们赵家的,你和澹台洪烨才是窃贼!祸国窃贼!乱臣贼子!虽百死不得脱罪的贼子!”
“说,继续说,说破无毒。”
面对失态激动的赵星阑,叶崇山还是选择冷漠以对。这种完全冷漠的态度满溢对赵星阑的轻视,也让本就心绪复杂的赵星阑变得更加癫狂。
赵星阑晃晃悠悠地直起身子,踉跄着一步又一步走向身后的未央宫大殿中门。
他的身影是那样落寞又华贵,亦是那样的雍容又悲凉,乍一看去既有皇权凝练又有山河破碎,将南靖王朝由盛转衰的风雨飘摇之相,以一种别样的方式昭示得淋漓尽致。
来到大殿中门,赵星阑转身抽出腰间的尚方宝剑,雪亮的剑光一闪而逝,下一刻已经抵住了自家的喉咙!
“你要做什么,赵阑儿?”
叶崇山见此状丝毫不乱,毕竟赵星阑不过是一介凡人,只要他不想让对方死,对方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自刎而亡。
“还给我——!”
赵星阑的声线凄厉渗血,每喊出一个字都蕴荡着无限愁肠与悲伤。
“说清楚些。”
叶崇山好似在调侃一位跳梁小丑,当然在他这种权倾朝野的空境修行者眼里,赵星阑也的的确确是一个跳梁小丑。
只不过,说完此话的叶崇山也满腔溢满悲凉,毕竟他又想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时间忽然有了一种失无所失之感。
“把我赵家的江山还给我!你今日要么当场宰了我,要么就还政于我!”
七十九岁的赵星阑苍颜白发,拼尽全身力道吼出了这声呐喊。
这声,蕴藏了七十九年压抑与悲愤的呐喊!
而叶崇山还是不为所动,虽说他刚刚经历大悲,可还保有着该有的理智与冷静。
“怎么还?”
叶崇山不禁又想到了死去的澹台洪烨,当即又自嘲地摇头苦笑起来。
“若是你有先帝的半点遗风,这方天下我当然可以交给你治理,我也只会做一位治世之能臣,毕竟修行者有自己该追求的东西,可你活到现在还是不中用啊。”
此话言罢,叶崇山眉峰骤然冷冽,言语也立刻锋锐如刀!
“若是我真的将这方天下交给你,南靖王朝的香火气运根本到不了今日!你真以为天下在畏惧你赵星阑?那是在畏惧我叶家和泱泱道宗!若是没有我纵横捭阖,三大战线早已全面崩塌,南平京也早已血流成河了!”
“再者说,你若真的是那块料,还用得着本将军七十九年的殚精竭虑?赵家有你这种不堪大任的后裔,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两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不管里面究竟掺杂了多少野心种子,最起码从目前的表象上看起来,叶崇山的确有几分中流砥柱的重臣气度。
“那煜儿呢!煜儿明明比我有大才,明明是接替皇位的不二之选,你偏偏要让他放浪形骸,还敢说这不是你把持朝政的野心手段!”
“赵煜?”
提及这位大太子,叶崇山的面色稍稍动容,本来准备好要说的狠话也稍有收敛。
“煜儿年纪尚浅,本来就是你老来得子,我跟你说过要慢慢图之”
“图什么图!之前我的几任皇子皆莫名夭亡,我不说不代表我是傻子,你叶崇山看不惯的人,想要做掉该有多么简单,你多厉害啊!谁敢惹你啊,我的骠骑大将军!”
说完此话的赵星阑双眸赤红,又开始老泪纵横的癫狂大笑,他笑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难以自持,直到双眸突兀暴突,下一刻便听到一声“噗呲”的流水闷响。
好似,一颗水分充足的红皮荔枝被从中切开。
“噗呲!”
赵星阑眉眼下落,赫然发觉在不经意间,抵在喉咙上的宝剑已经割破了喉管,结结实实的斩进了自家喉腔之中!
血水一时间不受控得哗哗如注,他苍老的身躯开始猛烈颤栗,像一只被风吹皱的纸鸢般快速塌瘪,没过几次呼吸便倒地不起,只剩下一具逐渐僵化的老尸身。
驾崩!
谁能够想到,受了满生屈辱的南靖皇帝赵星阑,会以如此唏嘘的自绝方式驾崩于未央宫前。
叶崇山望着眼前这一幕,他知道自己现在过去可以将他救回来,但他还是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动。
失无所失。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有的麻木感觉。
亲情,野望,家国,雄心,挚友。
所有感觉都好似离他远去。
此刻的他只感到莫名孤独。
他好似没有看到眼前一幕般转身离开,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继续行走,只不过究竟要走到哪里,究竟要归于何处,他还完全没有清晰的念想。
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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