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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化侍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目睹了李墨白陨落的一切过程,也目睹了那道射向自己的催命剑气。
然后,一片漆黑。
和黝黑的棺材刀一般的黑暗将他吞入腹中,这让他反而有些许的庆幸。
最起码他感受不到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这般安乐祥和地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从前他活在江湖里,后来他活在修行者的世道。
即便是李墨白也不能选择如此安逸的死法,因此眼下这种静谧到无知无觉的黑暗,令他感受到一股老天垂怜般的残忍慈悲。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那股深入骨髓的剧痛再次汹涌袭来。他抿起左侧嘴角勾勒出习惯性的笑靥,一边品尝着痛觉一边把眼皮睁开。
好死不如赖活着。
舒坦从容的死不如痛不欲生的活。
安化侍听到了马车熟悉的吱呀声响,听到了老旧的车辙轱辘被石子硌到的颠簸声,听到了老马抽甩尾巴赶走虱子的掸子声,还有温叔牙的黄牙咀嚼老玉米的吧唧声。
车厢里烂菜叶子的馊味越来越浓,混合着马屁味的寒冷空气令鼻毛发硬。被血痂黏住的眼皮缓缓张开,仿若撕扯一封油蜡完好的黄纸信笺。
声音并不好听,味道并不好闻,钻进瞳孔的日光并不收敛。
但这些平凡人间的感受,令安化侍切切实实明白自己又活过一劫。
“醒了就别装尸首,把药吃了。”
温叔牙的声音还是那般不讨人喜欢,安化侍此刻却想多听两嘴。
他支撑着坐起身子,一边打量四周的处境,一边用中药肆虐千疮百孔的嘴巴。
眼前是一片狭长的山麓,和西陵关沿岸所见别无二致。
温叔牙将马车停在一处野泉旁,随即下车一瘸一拐地瘫坐在泉边。
安化侍此时满腹疑惑,借着快速挥发的药力撑起身子下车。谁知这般一动便感到一股恶寒,肝脏处的木属性道宗源炉竟然空空如也!
“爷爷。”
他神色平静地坐到温叔牙边上,还是跟以前一样寡言守矩。
“我今日破例让你发问,过问之前先告诉你一件事情。”
温叔牙指了指车上的棺材。
“这把刀乃是天照宗圣物,你之前所见刀身铭文乃天照宗不传秘法,谓之罗睺明禅十三道。”
安化侍眼神古怪地瞥了一眼,那棺材还是跟刀一般丑陋又黝黑。
“这便是你能杀了李墨白的缘故?”
“不止这些。”
温叔牙指指自身:“知道我为何还活着?”
安化侍闻言摇头:“我早就觉得你应该死定了。”
言罢,似乎是感觉自己说得不妥,随即又补了一嘴:“我也以为我死定了。”
按照以往光景,安化侍早已皮开肉绽。
但现如今这一老一少皆气息虚浮,一个提不动鞭子,一个脱不下上衣。
“你的源炉在肝脏,木属性真气本就是疗伤佳品。李墨白施展支邪大将秘法本就堕境,那最后一道剑气亦是强弩之末。加之你吃了那般多婆罗迦叶,能死才是怪事儿。”
温叔牙撇着嘴又指指自身:“我才是即将要死的那一个,不过李墨白最后那一剑冲散了你的源炉,虽不至于修为堕境,但能否恢复如初凭造化机缘。”
他伸出尚有血肉的左手掏向怀中,不多时翻卷出一本青皮古卷。
“某种程度上说,眼下你和江湖里的普通刀客无异。这样也方便你继续行事,我会交待你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安化侍静静地听,但此刻神念根本不在老叟所言之事上。
“你刚刚说你即将要死了,可你现如今外相并无大碍,究竟所言何意?”
少年眉目平视温叔牙的眉眼,往日里那张令他避之不及的老脸此刻竟顺眼了些。他视线朝下划过他精致的须辫儿,一直看到那只只剩白骨的右手才停下眼珠。
温叔牙对安化侍并不避讳,眼下的他脾气出奇得好。
“罗睺明禅十三道,修行者一生只可运行十三次的天照宗禁法。施术者凭借鬼彻可境界跃迁一日,代价便是生命精元被抽离一成。用的次数越多,抽离成数越大。”
安化侍的面色有些发白。
“任何境界都可以凭借此法跃迁?”
“我年轻时见过一位藏境大修行者,凭借此法一日之内超越凡俗晋入传说中的隐境。”
“那你为何说你命不久矣,你使用了此法多少次?”
“算上昨夜,刚好是第十三次。”
安化侍微微抿起嘴角,他望着这位一起苟活十九年的耄耋老者,一时间感觉眼尾滚烫发热。
“因为是最后一次,所以我一直很小心谨慎。本来是准备给南平京里叶崇山那老东西的,奈何被李墨白这厮占了个大便宜。”
他下意识地抬起白骨右手,抓了两下发觉握不住膝上书卷。微微哂笑两声晃晃老脸,用左手将书卷放到安化侍手中。
“昨夜我敢于接他的剑,是因为我知道鬼彻会保我的命。罗睺明禅十三道第十三道施术者,一日之内皆会维持境界与生命,一日之后则会必死无疑。”
他望着爬上高处的灼阳,咀嚼着嘴里残留的玉米渣滓喃喃自语。
“算算时辰,还有不到半日的光景。”
安化侍此刻有些木然。
他不知道该用如何情绪去面对温叔牙。
若是记挂他从血泊中救出自己并抚养长大,那便应该对其感恩戴德。若是记挂他对自己拳打脚踢鞭笞垂死,那便应该对其咬牙切齿。
二人虽有爷孙之实亦以此相称,但安化侍却从未了解过何谓亲人,亦从未了解过何谓亲情。
若是没有这悲苦的身世他大可泯然众人,但温叔牙给了他一把血刀和棺材,让他从小就捧着一坛又一坛的骨灰活到了今天。
但若是就此记恨于他,向来无情无义的老叟替他挡剑替他殒命的恩德又摆在眼前。
想来想去,他选择随性而为。
他不知道自己摆出了一副怎样的嘴脸,但能确认的是眼角含泪,酸中带殇。
“我有一些问题,你应该也有一些遗言。”
温叔牙似乎对他这副嘴脸颇为满足,微微颔首又看向自己的白骨手爪。
“前十九年都不让着你,此番准你问个明白通透,但仅仅给你半个时辰。”
安化侍:“你可真吝啬。”
温叔牙:“相比于你的三十次呼吸,小老儿我已然心怀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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