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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介白身,京城里面不能骑马,咱们还是走着吧。”
天色不早,公主和李清芳该回去了,一行人到了落凤门,公主让赵英圻下马步行。
李清芳见不得这俩人突然之间腻腻歪歪的样子,只把马一拍就直奔大将军府了。
“小彤,把我的马牵回去,我去送了公主。”
赵彤过来接过赵英圻手中的缰绳,一双美目在两人之间不断扫动,嘴角含笑,仿佛在说就知道你们俩之间有情况。
“彤姑娘,把我的马也放在你们那里吧,明日我再来取。”公主翻身下马,第一次穿高跟鞋还有一些不适应,赵英圻赶紧扶住了她。
赵彤嘴角的笑意更加浓郁了,辛苦她一个人要牵着三匹马回南市镇。
公主也丝毫不在意她们两个的目光,北疆儿女,敢爱敢恨,从不会做出一副怕人笑还怕人知的扭捏样子。
赵英圻也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含含蓄蓄把事情都捂在心里不吭声的年纪,虽然这一世的身体才二十一岁,但实际上赵英圻前世二十九年人生经历的事情也不算少了,此时此刻,那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绝不会允许自己这辈子再留下这种遗憾。
实际上赵英圻也是这么做的,刚才扶公主下马之后就一直没有放手,非常理所当然的拉住了公主的手。
俩人并肩走进了落凤门,走在同英大街上,许久无言,公主想了想挣开了赵英圻的手。
在赵英圻诧异的目光中将手上的鹿皮手套脱下,然后又主动牵起了赵英圻的手。
感受着手中的滑腻,是另一种感觉,与前世七八年前不同的另一种感觉,有着释然和重新焕发的喜悦。
此时同英大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稀稀拉拉的几点灯光,还有稀稀拉拉的雪在飘扬。
两个人携手往尽头的皇城走着,距离越来越近,直到赵英圻将公主的手从身前交到右手,左手非常自然的揽住公主的肩头。
“那天父皇留你在大周做官,你为什么不答应?”
赵英圻没有说话。
“你不是说想要和我在一起吗?一起走下去。”
“是,我想和你走下去,一直这么走下去。”
“那我现在问你,留下来,好不好?”
赵英圻又一次沉默了。
公主赶紧站住了脚步,仰头看着赵英圻。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嘛,我本以为你与那些南方人不同,怎么也是个婆婆妈妈的性子?”公主的眉头今天下午第一次皱起来。
“我还是得离开,离开一段时间。”
“为什么?”
“我在南方还有需要做的事情。”赵英圻直视着公主的眼睛。
“你那个红颜知己?端姑娘?”
“不是。”赵英圻略微停顿了一下:“不全是。”
“‘不全是’是什么意思?”公主挣开赵英圻揽着自己肩膀的手:“你当真是去找她?”
“对,我的确是去找她,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非常重要的事情。”
公主盯着赵英圻的眼睛看了很久,眉头逐渐展开:“好,我相信你,你就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吧。”
赵英圻思索了一下:“短则两三年,长则四五年,我一定回来。”
“好,我等你。”
两人的身影再次融在一起,向皇城走去。
...
“参军大人,下面已经开始作业了,只不过积水实在太多了,开采效率很低,而且还一直不断的有雨水灌进去,十分危险。”一个士兵满身的雨水泥点,站在董祥的面前汇报着矿坑里面的情况。
这是董祥从没想过的事情,自己在父亲的帮助下补录了一个录事参军的候补,真正入列后的第一次杀人居然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伯伯们。
久旱必逢大涝,自己在金州读书时就听先生讲过,不过那时候只顾着练武,全然没当回事。
现在,成真了。
这一年的夏天,两个半月没下雨,这雨一下就是一个月。
雨只下了一天的那个晚上,矿上就塌了,从三个矿井变成了一个直径四五里的大坑,父亲还十分高兴的跟董祥说,早知如此还不如早点淹了。
矿坑露天开采远比地下矿井开采有效率的多。
对于那天晚上三个矿井塌了之后埋进去的一百零三个人,父亲只字未提。
府令老爷说这不重要。
董祥自小的玩伴,狗子,也在里面,在三十几丈的地底下,他只是负责往地面上推车运输矿石的,还不是最底下负责开采的。
究竟已经挖到多深了,没人知道,或者说知道的人已经都在下面了。
老爷和大人们从来不关心挖到了多深,只关心挖出了多少。
狗子、二蛋还有丫丫她男人,还有很多很多和董祥一起长大甚至看着董祥长大的人,都埋在了下面,他们好多人还抱过他,抱过焕焕。
自己还在他们家吃过饭,睡过觉。
现在都已经成了那个大坑,成了大坑里面的淤泥,每一个人都想把他们挖出去。
雨下到第五天的时候,镇子上的那个池塘实在装不下了,涌了出来,就算挖开了到运河的河道,流出去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雨下的速度。
雨下到第七天的时候,池塘决了,冲垮了到运河的堤坝,彻底的与运河融为了一体。
父亲说这下好了,水量充沛,运矿石的船不怕搁浅了。
府令大人说这下好了,董家镇也有天然的码头了,河道也宽了,能多行几条矿船。
镇子上和县城里,素缟一片,不过没关系,不到一天就被雨淋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活人活着都很难了,实在没有功夫去搭理死人的事情,毕竟连尸体都没有一具。
太子从金州派了五千平靖卫过来,董祥以为是救灾来的。
谁知道是督促铜矿开采来的,平靖卫第八天开过来,董祥当天就被父亲推举上去进补了录事参军,手下管着一千五百人。
府令大人笑呵呵的拍着董祥的肩膀,打量着董祥身上崭新的盔甲:“祥子长大了,也成了同僚了,等两年就能和焕焕成婚了。”
董祥带着自己的部下,一路开到了矿上。
同时还有从青陵城、董家镇和周边县征发来的两千五百民夫,冒着能淹死人的大雨,在矿坑中开始挖。
矿坑东边挖开了一个大大的缺口,方便把积水流到运河里去。
一百三十里的运河上还有太子专门派人征发的两万多民工专门用来拓宽河道。
董祥站在矿坑边上,看着坑里面的人,有认识的,又不认识的,挥舞着铲子、锄头,不停的挖,不一会刚到脚脖子的积水就到了腰间。
缺口那里有个司马,手中的鞭子就没停过,一个劲的让民夫们把缺口再挖的大一点,深一点。
董祥已经在矿坑边上呆了三天,住的帐篷换了两次,因为不安全。
矿坑边缘已经塌了三次了,下面的矿洞早不知道已经挖成了什么样子,雨水一灌,上面的民夫再一挖,随时都有塌陷的可能。
董祥只得将自己部下的营地北移,再北移,几乎都快靠在了董家镇边上。
晚上和衣带甲睡下之前,总是能模模糊糊的听见镇子里面的哭声,还有笑声。
董祥觉得这笑声一定是丫丫的。
丫丫早在雨下的第五天就疯了,一个劲的想要往矿坑跑,嘴里喊着:“我男人,我男人在那里,我男人在那里等我给他送饼子。”
丫丫手里篮子中的饼子早就被雨水泡的鼓鼓囊囊,董祥实在不忍心,丫丫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一起在池塘里游过水被家里人揪回去过。只好叫手下把她拖回去,镇子里的妇女们守在她身旁。
妇女们不认什么字,只是一个劲在她耳旁喊:“你男人死了,别去了。”
丫丫这个时候已经有了身孕,五个月了,开始显怀了。
这两天丫丫似乎已经接受她男人死了的现实,又似乎没有。
但是自从昨天去看了一次丫丫之后,董祥就再也忘不了丫丫抱着肚子朝他笑着说的一句话:
“死了好,死了好啊,死了有福气,死了能穿好看的花衣裳(寿衣)。”
董祥临睡前和着流到嘴里的泪,喃喃的说出一句对丫丫的话:
“你男人,死了也穿不上,他的尸体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丫丫一直守着的,董祥专门吩咐人帮忙匆匆下葬的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可能只有丫丫给他送饼子的篮子。
最起码,他还有个棺材不是吗?董祥安慰着自己,终于睡着了。
早上醒来,庆幸填满了董祥的心,庆幸自己这几天实在太累了,不然的话又是一个被噩梦搅醒的夜晚。
大雨已经下了十一天,这天董祥被换了下去,还有他手下的一千五百平靖卫,在矿坑边的这三天,就连董祥的部下都有三个人被冲进了洪水了,现在已经能叫洪水了。还有一个人被埋在了塌下来的山泥里,就是那个一个劲的让把缺口往深里挖往大里挖的军司马,他被缺口冲垮的泥埋住了,连带着他的那根皮鞭子。董祥没打算把他挖出来。
两千五百民夫又有七十几个没能爬上矿坑。
董祥一身疲惫的回到董家镇自己家的大宅子,父亲不在,父亲在运河边上监督两万多民夫,还带着他的四个小妾。
进了自家的大厅,发现焕焕也在,一脸担心的看着他。
董祥刚一开口叫她,焕焕就冲进了董祥的怀里,带着哭腔的小声抱怨:“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一天了,我听他们好多人说,矿上出事了,许多人都没回来,狗子、二蛋还有...”
焕焕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董祥堵住了嘴巴,用董祥自己的嘴巴。
董祥这几天在矿坑边的所有不解、怀疑还有迷惘,统统都发泄了出来,在焕焕的身上。
这一夜,不只是董祥很疯狂,焕焕也一样,希望用对方的身体填补自己内心的不安。
躺在床上,抱着焕焕,仿佛外面的雨都小了许多。
焕焕挣扎着起身,看着自己祥哥这三天被泡得发白的脚,心疼问了一句:“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我问谁都不肯和我多说,只说是出事了。”
董祥把焕焕重新拉到自己的怀里。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小声的安慰着焕焕,也安慰着自己。
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
“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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