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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能望见京城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
夕阳下一行车马自京郊而出,缓缓向城中方向前行。
这批人个个身佩长剑、一人一骑,共同将队伍中唯一的马车拱卫起来,一路走过时马蹄扬起灰尘,却不见半分抱怨。
开路的是个面容坚毅、隐约带着几分贵气的兵卒,走在最前头预备先去同守城军交涉,而他身后那匹马上却有个一身素衣的女童缩在骑马人怀中,正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
这女童便是何芊蔚。她年纪尚小,受不住舟车劳顿,一路基本是睡过来的,偏偏今日精神得很,在马车上待不下去。陈嬷嬷哄她不住,只好让护送他们进京的侍卫长把人抱到马上慢行,自己也下了马车,步行在何芊蔚所乘马匹旁边。
左右也到了京郊,不必再严防死守匪徒劫车之事,圣上也说过不必急于赶路反而累着贵人,侍卫长干脆应下。
一路慢悠悠地往前,京城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矗立在平原之上的庞然大物哑然无声,任由满天的红霞爬上每一寸青砖,几粒人影穿梭在光影与城墙之间,恍惚中竟与昔日的宛城别无二致。
何芊蔚在马上见了这场景,忽然拍起掌来,又伸手去抓那根缰绳,伏低身子想和走在一旁的何嬷嬷说话。
“嬷嬷,”她话里藏着隐晦的欢喜,自以为声音很小,实则周围一圈人都能听清,“我们要回家了吗?”
陈嬷嬷闻言一愣,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京城。
对不记事的稚子来说,宛城的城墙与京城的大约是一样的。她分不清二者的差别,也不知晓自己早已离家甚远,只是见了京城这与往日所见太过相似的景象,便理所应当地觉得乘了这么久的马车,也该到了回家的时候。
陈嬷嬷也想起从前将军抱着小姐回城的记忆来。
将军姓何,全名何修竹。他为人肆意潇洒,平生最喜快意人生,纵马掠过长夜是常用的事,但若身边带着女儿,定会松开缰绳任由爱马慢行。
过去的无数个黄昏中,何芊蔚都曾被父亲抱在怀中,一路从城郊游到家门,听了许多奇闻轶事。
那几乎是最平淡却最美好的日子了。
陈嬷嬷心中怀念,面上却温和地笑了笑,轻声道:“对,回家啦。”
从今日起,京城便该是何芊蔚的家。宛城已是恐怕再也回不去的了。
何芊蔚闻言兴奋起来,扭着身子要下马,陈嬷嬷连忙将她抱到怀里,耐心同她说话。
“那爹爹呢?他是不是也回来了?”何芊蔚问道,握掌成拳给自己壮气势,故作凶态:“娘最近这么伤心,一定是他惹的!要是还不回来谢罪,我就替娘好好教训他!”
早先何将军尸身未被寻回,设衣冠冢时江流宛没忍心告诉女儿真相,只说父亲出门巡视,让何芊蔚待在院子里不要乱跑。
江流宛想着横竖不会有人在乱局中关注一个稚子的行踪,暂且瞒一时也好,却不知后来事态恶化,自己也只能披甲上阵临时统率守城军,最终魂归高天。
“将军忙呢。”陈嬷嬷温声道,“夫人不是才和小姐说过?她要去帮将军的忙,一时半会回不来,让小姐好好听话。”
何芊蔚在记忆里翻一翻,想起确实有这回事,于是乖乖地点头应了,揽住陈嬷嬷脖子不再闹腾。
谈话间车队已靠近了城门,侍卫长下了马正欲入城,却见先头的那个士兵局促地站在一旁,动作僵硬。
他拧拧眉,压下心里的话没开口,而是顺着对方的眼神望过去,立时站直身子也跟着局促起来。
脚程更慢的陈嬷嬷赶上来,正奇怪他们为何如此,就听见一声“梦芝”。
陈嬷嬷浑身一滞,犹豫着转过身子面向来人,嘴唇嗫嚅间什么也没说出来,倒是何芊蔚欢快地抬起手挥了又挥:“庆姑姑!”
“哎。”庆榆走上前来,含笑应一声。她见何芊蔚精气神十足,提着的心落回肚子里,凑近陈嬷嬷安抚性地拍拍对方,又道:“小主子在上头等着呢。”
庆榆目光不着痕迹地飘向靠在城墙边的马车,等陈嬷嬷露出明白的神色来便伸手接过了裹成一团的何芊蔚,笑盈盈道:“蔚姑娘累不累?庆姑姑带你到马车里休息一会好不好?”
“有糕点吗?”何芊蔚问。
“有,还是特意给姑娘准备的,包管合口味!”
何芊蔚便道:“那我要去休息。”说完她就趴在庆榆肩上不动了,看在两人眼中换来一个无奈的笑。
庆榆抱着何芊蔚走近马车,侯在旁边的年轻人眼力见儿的掀开门帘,让庆榆把怀里的女童塞了进去。
何芊蔚进了马车,第一眼先瞧见车内的小案上摆了一排的精致糕点,第二眼却看见倚着小几看书的少年。
少年披着件滚了雪白狐裘的大氅,手里握着卷书。
他听见车门处的动静,便将书卷搁置在小几之上,坐直身子看向何芊蔚。
“你……”何芊蔚最先开口,皱着眉盯了半天,恍然大悟道:“殿下!”
少年伸出的手犹豫一瞬,又收回去从怀中抽了条锦帕,隔着布料将何芊蔚拉到身边坐下。
他问:“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爹娘都交代过我好几次呢,肯定忘不了!”
萧载阳听见这话有些沉默。还没学会控制情绪的太子别过脸不敢再看何芊蔚,只是把乘着糕点的碟子推到她面前,含糊道:“吃罢。”
何芊蔚虽好奇萧载阳的态度,然而见了那碟糕点便把困惑丢到九霄云外,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车轮轱辘了一圈又一圈,缓缓向皇宫驶去。
何芊蔚吃得尽兴,好一会方觉口干舌燥,抬起头四处张望。
久久未动的萧载阳仿佛特意留心一般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地拍开小姑娘作乱的手,亲自给她倒了杯清茶。
何芊蔚饮尽茶水,吃腻后就不再动那些糕点,往后一靠便撑着下巴故作端庄地偷偷瞧马车内的装潢。
这马车外表不显,内里确实极尽奢华,全用的是上等的木料,又铺了厚厚一层软垫,连车帷都特地选用贡锦,既透气,也能挡住外人视线。
何芊蔚分不出那是什么料子,只觉得新奇,便伸出手去抓住掀起一角来,末了却被窗外的热闹吸引走目光。
京城坐落于天子脚下,人来人往甚是繁华,宛城向来没有这些热闹。何芊蔚津津有味地凑到窗边瞧了半天,最后却又想起宛城。
方才还颇为惊奇的新鲜事物一下便没了意思,何芊蔚回到原位坐直身子,盯着萧载阳发起呆来。
萧载阳余光注视着何芊蔚,看她自个玩得开心便继续看书去了。这厢他又翻过一页,刚心生困惑怎么没动静了,就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传来:“我想回家。”
握着书卷的手一紧。
“我想回家。”何芊蔚靠近萧载阳身边,可怜兮兮地拽着他衣袍,重复道,“娘让我在家乖乖等她呢……要是让她知道我偷偷跑来殿下这儿,一定会训我的。”
何芊蔚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许久见不到父母,却知道萧载阳在的地方不是宛城。
她听旁人提起过,萧载阳是当今太子,而太子是住在京城的。
她幼时随母亲久居京城,却也只长到四五岁,就跟着父母千里迢迢去了边疆,从此后便仅在每逢过年时会回一趟京城,也只有那时才能见到萧载阳。
宛城没有萧载阳,她也不属于京城。
萧载阳听见这番话,慢慢将被揉皱了的书页捋平,转过头来盯着何芊蔚不出声,良久使劲儿揉了揉她的脸:“宛姨不是还说让你多陪陪我么?在家里等她什么事儿也做不了,在京城等却能顺道陪着我,宛姨要是知道你来找我,一定很欣慰。”
“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小孩子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何芊蔚在萧载阳刻意引导下很快又改了主意,深以为是地点点头,“那我也可以在京城陪你玩一会儿!但等我娘回来我就要走啦,到时候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留在这的。”
“嗯。”
萧载阳应道,心想再过段时日……唔,终究瞒不下太久,看来还得提前想想如何安慰她。
他沉默下来,收拾好心情,又去思索小姑娘会喜欢什么。
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膝下却只有已故元后所出一子。至于其他旁氏宗亲早在当年夺嫡时便死的死伤的伤,留下的大多被打发到了封地不说,更是没有一个与萧载阳同龄的。
为了弥补没有同龄人相伴的缺憾,皇帝早早便为萧载阳选进伴读,然而他始终没有和女孩打过交道;如今骤然面对何芊蔚,难免感到无措。
毕竟他们之间哪怕勉强能凑出几分幼时情谊,也都是算不得数的。
不过,倒是听伴读说过家中幼妹的几件小事。可自己当时心不在焉一句也没听进去,不若回了东宫再找他们问问?
萧载阳心中急急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却都因为马车的停步暂且搁置下来。
下了马车后,他便作势去牵身后的小姑娘,何芊蔚却将手一藏:“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可以自己走。”
萧载阳觉得她是不愿意在人多的时候和自己太过亲密,心头一梗。然而他想起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方觉自己太过疏忽。
最终萧载阳招了跟在后头的陈嬷嬷来带人,自个一转身朝停在不远处的软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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