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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隆客栈。

陆然等人离开后,潮生也去了楼上继续布置阵法。袁已坐在大堂窗前,慢慢喝着新煮的茶水,面色冷漠。

店小二挠了挠头,总觉得自从陆然几人走后,这位看起来一直温润如玉的公子,气质莫名变得十分冰冷。甚至,有一丝令人恐惧。

一阵寒风灌进室内。店小二浑身一激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去关窗户!”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大堂。

袁已平静地坐在桌前,轻抿了一口茶,将茶杯轻放在桌上。漆黑如墨的双眼漫不经心地看向后院枯瘦的楠树。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黏腻的鳞片滑过地面,蠢蠢欲动的魔息仿佛被扼住了咽喉,瑟缩一下,战战兢兢退了回去。

————————————————

官府库房。

宋珺沉声道:“你是二十几年前亡国的燕国人后代,是不是?”

陈耒幸闭口不言,将箱子紧紧抓在手里。

旁边的黑影动了动,藏在影子里的阿影已经忍无可忍,只要宋珺一声令下随时都能给这个陈耒幸来上一刀。

昏倒在门口的守卫引起巡逻官兵的注意,大队人马陆续赶来,重重包围了库房。

被晾在一边的陆然弱弱地提议:“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先撤比较好?”

宋珺看向陆然,眼神柔和了一点。她低声吩咐一句,阿影破窗而出,翻身越上了屋顶,向着官署大门奔去。外面的人以为是这是逃跑的陈耒幸,纷纷追了过去。

门外声音渐远,宋珺甩直了鞭子,长鞭束紧为棍,在地上迅速画出六芒星阵法。两地距离不远,【天涯咫尺阵】画起来很快。

陆然把陈耒幸浮起来站进法阵,熟悉的光芒亮起,景色飞转,再停下来时,几人已经回到了客栈。

店小二刚把客栈门窗都关上锁好,转身就看见大堂里突然出现的三人,陈耒幸的两只腿还在不断滴血。他吃了一惊,连忙翻箱倒柜,找出纱布和金疮药替他包扎。

不多会儿,阿影悄然顺着窗台下的阴影潜进客栈,毫发未伤,甚至都不带喘气的。

陈耒幸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不说话。

宋珺抱臂坐在桌子对面,颈间裹着纱布,也不说话。

陆然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想了想,觉得自己最好也别先说话。

潮生从二楼下来,衣服褶皱落了灰,像是刚从暗层爬出来,看见楼下场景,呆了一下:

“这么快就回来了?”

袁已跟在潮生后面,对陆然眨了眨眼。陆然眼睛亮了起来,心软的一塌糊涂,觉得就算此时陈耒幸掏出手腕粗的钢丝,让他炼化成绕指柔丝,都完全不成问题。

所有人都不吭声。潮生看看陆然。陆然沉浸在小别重逢后的喜悦中压根不理他。他又看看宋珺,宋珺脸色阴沉完全不给他眼神。

潮生只好自己开口问:“宋公子……”

袁已察言观色,纠正道:“恐怕现在该叫姑娘了。”

店小二茫然:“什么姑娘?店里除了我们阿影,还有什么姑娘?”

潮生一愣:“啊,这么快就都知道了吗?”

宋珺眼神如刀飞了过来。

潮生:“…………”

他再转向陈耒幸:“陈公子……”

阿影插话:“呵呵,什么陈公子,我看这里只有一个应该千刀万剐的反贼悍匪。”

陆然冲着袁已委屈地哭诉:“呜呜呜他好可怕一男的!居然会用那么长的钢丝勒断人脖子!呜呜呜呜呜。”

袁已赶紧把陆然搂过来,轻抚他的后背柔声安慰:“没事啊,我在呢,别害怕。”

陈耒幸没忍住,对陆然这个让他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嘤嘤怪翻了一个白眼。

潮生:“…………”

他求救地看向袁已。袁已轻咳了一下,温声询问陆然:“你们在监狱遇到了什么?”

陆然含情脉脉地看着袁已宝石般的双眼,恍恍惚惚地回答:“姓陈的逃出了监牢,在库房绑架了宋珺。我临危不乱,不引人注目地释放出灵力,一点点缠绕到圈在宋珺脖子上的钢丝上。

然后,我熟练精准地操作木属性灵力和钢丝同调,钢丝在我出神入化的炼制下,逐渐老化腐朽,变得松脆易断。这一切都在隐秘中进行,需要过人的天赋和多年累积的炼器经验。最后在我力挽狂澜之下,万恶的陈狗贼被打倒,没了。”

陈耒幸:“…………”

有毛病吧。

陆然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哦,还有,宋珺说陈耒幸是燕国遗民。等一下。”

陆然终于回神了:“你是燕国人?暗层最后一行符号果真是你刻上去的?那些符号都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阿楠的宝箱?你和阿楠是什么关系?城主夫人恳求我们救下你,城主夫人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众人:“…………”

陈耒幸冷冷地说:“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废话。”

“放心,不着急,早晚收拾你。”

宋珺傲然开口,站起身,给阿影一个眼神。阿影会意转身离去。宋珺自己则双手撑在桌上,探过身子,逼视陈大郎:

“但我是修仙之人,首要任务呢,是祛除邪祟。再过半个时辰,整个店内就会燃起佛门法阵,所有驻留此地的恶鬼都会在佛光照耀下,受烈火焚身之刑,万分痛苦地死去。”

潮生眼角抽了抽。

那倒也不至于,别拿他吹牛啊。

她盯着陈耒幸的眼睛:“不过呢,这也都是这女鬼咎由自取。生前被一个男人骗得团团转,死后还执念不消,作祟害人,合该被投入烈焰中饱尝烈焰焚心之苦。据说她生前唱的怨妇之歌能飘满整座堰城。不知道她死后凄厉的叫声,会有多大!”

宋珺声音逐渐增大,最后猛地一拍桌子。陈大郎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

陆然缩了缩身子,看了看情况,果断又开始嘤嘤嘤。

袁已谴责地看了一眼疾言厉色的宋珺,安抚地握住陆然的手。

阿影端了一碗泡着草药的水回来,放在宋珺手边。

宋珺突然温柔一笑:“依我之见,这后院楠树,阴森古怪,恐怕就是女鬼藏身之所,一把火一起烧干净才好。陈公子,你昨晚也差点被女鬼杀死,在店中又恰是生火的杂役。火烧楠树时,可还要请你亲自点上第一把火。”

陈耒幸猛地抬头:“人是我杀的,一切都是我干的,楠树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连一棵树都不放过!”

“那些被鬼魂吸走精气的客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无辜之人都不放过!”宋珺咆哮着,随手将水泼到陈耒幸脸上。

众目睽睽之下,陈耒幸五官平平的脸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蝉蜕般,浮起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在脸上逐渐溶解,露出下方被隐藏的真实面容。

陆然看向碗中剩余的草药,辨认出这就是最常见的白芷和木槿叶。

他想起来了,当时剑宗神经病将长留药谷改良的易容丹交给他时,曾经说过提前解除易容的方法。他当时还赞叹,这可比之前必须服下特制的丹药简便多了。

湿哒哒的面具残片留在陈耒幸脸上,显得十分狼狈。陈耒幸低下头,英挺的下颌线绷紧,死咬着牙不说话。

宋珺冷笑一声:“好啊,又不说话了。陆然!你现在就去给我烧了那树!”

陆然心想关我什么事。我是木灵根器修,我哪会放火啊。

他灵机一动,凝聚魂力祭出铜灯,灯内火焰高涨。

袁已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他拎着灯转身走向后院。身后,传来陈大郎恳切地低语:“不是她。阿楠不会伤人。”

陆然停下脚步。

陈耒幸抬起头,面具被溶解殆尽,露出底下一张颇为俊美潇洒的面容。只是英气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一片雾气:

“阿楠不会伤人。那一晚,她是在救我。”

——————————————————

那一晚,他被魔物袭击,精气快速流逝,就快要死了。

这时,他隐约听到了阿楠的歌声。

魔物扇动翅膀,长牙咧嘴怒吼咆哮,阿楠的歌声却变得更清晰了。枝头仅剩的楠树叶纷纷扬扬飘落在他身上。一丝丝暖意流到他的胸口。

后来,魔兽被什么人引走了。他半昏迷躺在原地,浑身冰冷,几次感觉要撑不下去时,总是感到有一双温柔的手抚过他的额头。

他咬咬牙,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终于睁开了双眼。

胸口衣服夹层内,一片楠树叶已经枯黄了。

他明白,是阿楠救了他。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阿楠绝不会害人。

———————————————————

陈耒幸的父亲,据说曾经是富贵人家公子。年轻时,跟随商队来往边境,风流倜傥,出手阔绰,浪迹在各大青楼妓院,妥妥的纨绔。

但这一切都只是据说。他父亲和母亲其实都是燕**队的间谍。两国交战,他父亲被派往堰城刺探情报。

所谓的负心陈商人,其实是燕国刺探情报之人。所谓的风月楼,也曾是传递情报的场所。这是陈耒幸挑挑拣拣,告诉客栈内众人的。

但还有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没有说。

比如——

后来燕国倾覆,他的父母两人逃出京城,结为夫妻,在颠沛流离中生下陈耒幸。

从陈耒幸有记忆开始,他们就在不停的搬家。他们住在偏远乡下的茅草屋,住在屋顶漏雨的破寺庙,住在破桥洞下。

父亲总是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家,母亲明明醒着,却从不过问。

几天后,父亲浑身是血的回到家。陈耒幸扶他进屋,母亲表面上冷静地指挥他取来热水疮药,背过身时,一行眼泪却直直滑了下来。

几天后,陈耒幸偷偷去医馆抓药,在街上看见墙上大大的缉查悬赏令。城里掌兵的守正被杀了。

守正原是燕国叛臣降将,周国一统中原后,被任命为守城长官。几天前,守正幼子出生百日,府上宴请宾客,刺客混进府中。

座上的守正前一秒还抱着幼子笑呵呵饮酒,后一秒整颗头颅被钢丝绞断,铛啷啷顺着台阶一路滚下去,溅了怀里婴儿满脸鲜血。

可怜那懵懂无知的婴儿,一开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满手沾着他亲生父亲的鲜血,咯咯拍掌直笑。直到人群骚动起来,那出生不足岁的婴儿,才惊骇地差点哭背过气去。

官府出兵追查嫌犯,嫌犯身中数刀,躲进河中不见踪影。陈耒幸仓皇回家,父亲已经醒了,虚弱地抬手摸摸他的头:“我们又要搬家了。”

他五岁生日的那一天,父亲开始教他学武。母亲劝父亲就此收手,隐姓埋名,过寻常生活,别让唯一的孩子也走上不归的复仇血路。父亲则斥责母亲贪生怕死,已经忘了国恨家仇。

两人大吵一架。母亲要带他走,他看了眼鬓角斑白的父亲,没吭声。

母亲愤而离家。

从那时候起,他每天凌晨不到就起床,练习武艺。父亲画下周国皇亲贵胄的画像贴在墙上,让他每日睡前都反复观摩,牢牢记住这些面孔。

父亲让陈耒幸发誓,会终此一生之力,杀尽画像上的人。即使陈耒幸自己死了,也要让他的孩子继续报仇。

比如——

他十二岁那年,燕国旧都爆发起义。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被拥为新燕王。据说是当年燕王的遗腹子,流落民间,直到现在才被找到。

新燕王面容秀美,面若敷粉。单薄的身躯套在过于宽大的黄袍下,像一个精致的人偶。发间藏了一朵粉嫩的桃花,被起义军统帅不容违抗地摘了下来。

起义仅半年就被镇压。父亲带着两人杀出重围,逃到城外城隍庙内。至死仍紧紧抓着新燕王的手。

那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少年,用力掰开父亲僵死的手,一脸嫌弃地抹去手背上的污血,挑起的凤眼中,满是骄纵,对着陈耒幸颐指气使:

“朕饿了,你去给朕找点吃的。这具尸体也赶紧给朕拖出去,朕看了恶心。”

一阵热血涌上头顶,陈耒幸握紧拳头,沉声道: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上路。”

新燕王大怒,漂亮的眼眸圆瞪:

“大胆!你敢抗旨!”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朝着陈耒幸后颈劈了下来。

陈耒幸忍无可忍,掏出匕首虚晃一刀,想吓住这个不知好歹的狗屁新燕王。

滚烫的鲜血淋在他的手臂上。

陈耒幸震惊地睁大眼睛。瘦弱清秀的新燕王握住他的手,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颤抖着扶住新燕王奄奄一息的的身体。

据说是燕国遗腹子,今年不过十三四岁的;被燕国遗民视为精神寄托,供奉起来只能隔着帘幕见人的;身材瘦弱,面容皎皎,喜欢偷偷往头上戴桃花的;一双美目灿若星辰的新燕王,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喘着气,吃力地说道:

“你父亲……因我而死……这条命还给你啦。”

他的眼泪断断续续滑了下来:

“我不想的……他们以我的名义报仇杀戮……却从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我这一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我甚至,连自杀都做不到……”

新燕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抚摸陈耒幸的脸颊:

“谢谢你……你们解脱啦……我也……自由了。”

白玉般的手落在地上,陈耒幸怔怔地跪在新燕王逐渐冰凉的尸体前。

这是他人生中,杀死的第一个人。

这种滋味,他毕生难忘。

身后一个女声低低地说:“给他收敛遗容吧,不能让最后的燕王,以这幅模样死去。”

陈耒幸回头,居然是数年前离家而去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了庙内。

他撕开新燕王浸透了鲜血的外衣,想给他换一身干净的衣袍。

内衣下,是一圈圈将胸口紧紧缠住的白布条。

陈耒幸瞬间愣住了。双手剧烈颤抖着,不敢再继续往下脱。

比初桃更娇艳,比春风更秀美的新燕王——

是一位被迫女扮男装的公主。

母亲请附近的农户将父亲和新燕王葬在了庙内,让陈大郎给两座坟墓磕头。

陈耒幸重重地跪下身,听见母亲喃喃:

“故国安息……”

再比如——

母亲有一次带他上街,远远地看着出行的皇子王公。队伍中间坐在明黄色的轿子里的,据说是当朝大周绥和皇帝的静安长公主。

母亲轻轻问他:“你想刺杀她吗?”

陈耒幸低下头,看着地面上飘落的桃花,涩然道:“我不杀女人。”

母亲长叹一声:“为了已死之人而杀人,被杀者的亲人复而又杀更多人,何时才是尽头?”

以上种种,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事。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和客栈内的人说的。

两年前,母亲病重在床,趁着神智尚清,将陈耒幸叫到身前。她让陈耒幸北上堰城,在一棵种着楠树的院子里找一只箱子。

里面是十几年前改名易姓,冒死潜入周国,从此再也没能回来的燕**士遗物。

她嘱咐他,一定要将他们的遗物带回故土。

母亲气息逐渐微弱,她说她不要她唯一的孩子也陷入仇恨的旋涡。这一辈子,要为了自己而活。她最后爱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闭上了双眼。

陈耒幸其实是他到了堰城后杜撰的名字。

楠字两拆,木生于南。南国墙破,即为幸。破灭之墙,担于秀木之肩,即为耒。

陈耒幸原名陈楠。

父母都告诉他,阿楠是燕军间谍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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