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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门外众人之感觉到一股迅猛的寒风吹过,屋顶上掉下两片破损的陶瓦,后院枝叶落尽的楠树,犹如一把枯萎的朽骨。

潮生撤下牢笼,化蛇残余的身体碎块都化为魔气被佛珠封印。黑色的魔气退散后,露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的流光护罩,一团混沌不清的白色烟雾被护里面。

女鬼前日被佛法重伤后,现在又被化蛇挟持遭到烈焰灼烧,最后更是经历了魔核爆炸,居然还能奇迹般的幸存下来。

陆然福至心灵,从锦囊袋中拿出凝神珠。灵珠发出和煦的光芒,金色球罩一点点消融蒸发。白色的烟雾萦绕在凝神珠周围,一个女子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凝神珠悠然落在陈楠手上,白光一闪,女子的身影不见了。宝珠光滑的表面上,彩光流逸,无数影响在表面上变幻闪回。

这是鬼魂生前记忆的碎片。

几人从屋顶下来,陆然将失去双臂的剑傀扶起来装进锦囊袋,想着等之后找到合适材料重新炼制一对给它重新装上。

曹捕头刚想再把陈楠抓捕归案,阿影上前在他耳边耳语几句,然后掏出一块腰牌。

曹捕头双目圆瞪,神情惊骇几乎要晕过去,被旁边的手下及时扶住,梦游一般地回去了。走过街角时,正好看见城主夫人的马车正在匆匆赶来。

等城主夫人走进客栈时,陆然正幻化出铜灯,一边回想着法诀,一边将凝神珠表面的影像投影到墙上。这一次不是他用魂灯窥视灵魂,而是有人自愿将自己的记忆展示在众人眼前。

铜灯静静燃烧,摇曳的火光中,映照出阿楠的一生。

——————————————————

她原本不叫阿楠,这是后来另取的名字。

她也不是堰城人,这是后来杜撰的户籍。

她的真名真姓真故乡,这些都无人知晓。

她幼年丧母,跟着父亲长大。后来边境局势紧张,父亲带着她一起来到堰城,成了守卫军中百户。靠着父亲军饷,阿楠度过了她最幸福的几年少女时光。

直到有一天,周国攻城,她的父亲出城后再也没回来。

父亲休假时常带她去的一家酒楼的掌柜跑了,有个姓张的老板接手生意,将酒楼改装为青楼。两三个木匠来往进出,修了快六个月才修好。

不久后,堰城墙破,周国的军队冲进城中,烧杀抢掠。阿楠家中只剩她一人,很快就从百户家小姐,流落到街头,再然后,就是风月楼。

当她第一次为了半碗稀粥画上自己之前最鄙弃的美艳红妆,就会第二次为了一碟饭菜换上自己之前看都不敢看的轻薄衣裳。当她第一次从重重纱幔下的红被软床上醒来,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内心是否还有必要坚持清高。

据说连堰城都被作为赔礼送给了周国。这个乱世之中,还有什么值得坚持的事情么?

那一晚,她看着身旁寻欢作乐的周国士兵,握紧了袖子里一块锋锐的瓷碗碎片,双目血红。

她曾是百户家小姐,她不想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等她杀了这个周国士兵垫背,就自杀去地府追随她的父亲。

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猛地回头,是风月楼张老板。

张老板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油滑猥琐样子,惯会甜言蜜语骗人花钱。他点头哈腰又是奉承又讨好,将阿楠拉出酒席,带到了一个无人的房间。

张老板直起了腰背,问了阿楠的身世,问了她的经历,还问她愿不愿意,为了如今已经危若累卵的燕国献身。

阿楠袖子里的碎瓷片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还有燕军藏在堰城!堰城没有被放弃!

张老板给他起名阿楠。

这其实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种统一的识别代号。

据说,在燕国北境抗周前线的其他地方,还有许许多多别的“阿楠”。

后来,她凭借自己温婉的性情和燕雀般的嗓子,成为了风月楼最有风情的名妓。

同时也是燕**队在堰城留下的一支暗线。

她周旋在来店内喝的醉醺醺的周**士身边,不动神色地探听周**队内情报。跟她接头的,是一个假扮成丝绸富商家公子的燕国暗卫,姓陈。

陈公子啊,真的是很年轻俊美的一个青年呢……

当然,那些最重要的情报是不会轻易告诉一个青楼□□的。知道这些秘密的人,也不会呆在堰城,更不可能随意光顾青楼这种三教九流之地。

真正决定局势的军情,必须要燕国间谍冒死潜入周国境内盗取。真正决定局势的人,也必须由这些死士偷渡进周国暗杀。

当阿楠看到藏在楼板内的暗层时,她就明白了风月楼真正的作用:

藏匿燕国间谍。

这些间谍秘密潜入被周军严密封锁的堰城。为了躲开周国士兵的搜捕,他们混进风月楼,通过阿楠房中暗门藏进暗层中。

有好几次,周国的士兵都已经冲进了风月楼,但都无功而返。

每当这个时候,阿楠就会哭哭啼啼抹着眼泪,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边哭闹着军队中的谁谁是自己的相好,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一边悄悄用衣服遮住暗道入口留下的血迹。

张老板也又是威胁又是奉承又是塞贿赂,把这些官兵骗得恍恍惚惚晕头转向。

这些被阿楠的哭叫搞的烦不胜烦的士兵不知道。他们搜捕了半个月的燕国的间谍,正屏着呼吸躺在他们脚下。鲜血自草草包扎的伤口处渗出,浸透了暗层内厚厚的毛毡。

暗层内狭窄封闭,充斥着沉闷浑浊的空气。有时城内搜查严密,他们被迫接连数日待在幽静无声地夹层中,靠着阿楠找机会将一日三餐送下来,以此判断时间。

暗道内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闭塞的环境容易勾起死亡的联想。他们仿佛被活埋在地底,压进重重大山之下,任由孤寂和恐惧逐渐爬上心房。

有时候,阿楠会大着胆子偷偷打开一条缝隙,哼唱南方的小调。她有一把燕雀一般的嗓子,能把燕国民间小调唱地极为动听。

那些藏在暗层中的燕国人眼眸湿润。他们已经多久没听过这样温柔缱绻的曲调?

他们知道自己基本不可能活着回来了,于是将自己真实的姓名,用秘文刻在暗层木雕上。期盼有朝一日,有人进入暗道,能读懂这是他们曾经在世的证据。

他们临出发前,还会将贴身物品留给阿楠。希望有朝一日,这些寄托了他们思念的物品能够回到故乡。

都是他们妻女赠与的钗环镯子,即便被查了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不值钱的首饰,是这些即将潜进敌国的死士最后的念想。

阿楠往往在一个喧嚣的夜晚,将这些不同年龄,不同口音的人藏进密道,神情自若地打开房门迎接搜查,还时不时和熟悉的官兵调笑两句。然后又在几天后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目送他们悄然离去,再也没有消息。

陈楠叹息一声,将这些首饰收进箱子里锁好。

明天,陈商人就该来风月楼跟她接头了。

陈公子啊,是当真堪得上“芝兰玉树,朗若明月”之词的。

灯影幢幢中,画面一转。

周军南下,燕军全线溃败。风月楼的存在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张老板半个月前已经撤离。新来的老鸨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单纯做生意的,正将一个新买来的雏妓拉进她房中。

老鸨恶声恶气,说这个女孩曾经是书香门第家小姐,刚来妓院不懂规矩,脾气大的很,让阿楠好好管教管教。

老鸨出去后,阿楠冷眼看着这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姑娘怯怯地抬起头,一双柳叶眼中满是惊惧,颊边还生了一颗小小的痣。

客栈内众人纷纷回头。

客栈后排座位上,城主夫人矫首昂视,面无丝毫避讳。

新来的小姑娘在风月楼中过得十分艰辛。阿楠指使她干各种脏活累活,扔了她的胭脂水粉,抢了她的罗群纱衣。她因为营养不良,睡眠不足,脸色惨淡。店里客人见了都皱着眉头骂走。

偶尔有喝醉酒的客人看见来了新人觉得新鲜,将银子塞在她怀里就要亲下来。她奋力挣扎一会,最后任命似的软了身体。

据说连燕国的皇帝都带着后宫出逃了。这个乱世之中,还有什么值得坚持的事情么?

还是有的。

软下来的身体忽又紧绷起来。她偷偷握住袖子里这个月楼里刚分给她的一只木簪,双目赤红。

她曾是书香门第家小姐,她不想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个样子。等她杀了这个周国醉鬼垫背,就自杀去地府追随自己的亲族。

阿楠突然出现了,巧笑嫣然身条款款,三两下就将客人的魂都勾走了。第二天早晨,她逼迫少女时代的城主夫人拿出客人硬塞给她的一丁点碎银,嗤笑一声,随手从窗户扔到了大街上

小姑娘当时是阿楠是讥讽她身价低贱,低着头默默忍受责骂,只是心里隐隐松了一口气。还是同往常一样,作为阿楠的侍女,和她同吃同住。

陆然皱起了眉头。

如果跟阿楠同住一屋的,就是曾经的城主夫人。那她早就应该丧身火海了。楠树旁那个小小的石块下,埋着的到底是谁的骸骨?

过了几天,一个身形瘦小的间谍浑身是血逃进了阿楠的房间。为了传递这封信,同组六人只有他一个活着回来。

周**队派出一支奇兵,已经绕过京城防线,即将如尖刀一般直插燕都。

间谍奄奄一息,丝毫不知道风月楼作为暗线其实已经废弃了。

阿楠没吭声,照旧将他藏进了暗层。

陈楠父亲假扮的富商来了,脸色十分难看:“间谍行踪暴露,堰城即将被封锁。我们今晚就得离开,派人警告京城守卫。什么东西都不要带,立刻跟我走。”

阿楠应了一声,刚回头又转过身来:“暗层里那个人,受伤过重,还没办法走路。”

陈楠父亲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我们带不走他了。现在城门关口查得极严格,我们想尽办法才打通关系得以出城。城里人都知道我们情投意合,我就说我为你赎了身,你赶快走。”

见阿楠还在犹豫,陈楠父亲急了:“你还在等什么!张老板和风月楼其他暗线早就撤离了,你一直拖到现在。周国南下在即,现在不走,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天边暮色下的天空犹如鸽羽,靛青糅杂着黛紫,最后都归为一片深沉的黑暗。

晚春晚风乍起,满城柳絮飘飞中,阿楠凝视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眼中饱含某种苦苦压抑的,不为人知的深情,轻轻地说:

“我还是,不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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