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太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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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然推开门走入屋内。
印象里,三师兄性情冷淡高傲,对清洁干净的苛求,简直到了一个吹毛求疵的疯魔状态。视脏污灰尘为一生之敌,甚至连带着身边的人都被迫经常整理衣冠。简直终南山上一朵行走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他进来时已经提前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空旷的屋子,极简的家具,再来几块白布,丧葬风的氛围立刻就出来了。
又联想一下他的原形,说不定屋顶上还要再开一个洞方便进出。万一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偷偷在横梁挂一个大金丝鸟笼也不是不可能。
结果出人意料,这间屋子居然非常正常。
简直跟陆然为代表的,所有正常人所居住的地方一样。
这就有点不正常了。
陆然在屋内转悠,觉得这普普通通的房子里,其实仍然处处暗藏着诡异。
进门右边是一张大的有些离谱的桌子。太乙宗内除了陆白卜算时需要用大桌子堆放大量的演算的废稿外,也就只有身为器修的自己需要宽大的工作台,以摆放各种材料零件。
陆然比划了一下尺寸,百思不得其解游归鹄在什么情况下,能用的到这么大的桌子。
桌子后放着两把椅子,座椅旁铺着厚厚的绒毯。
陆然内心更惊悚了。游归鹄身为高贵的飞鸟,一向对地面走兽满怀恶意偏见,认为这些在地上爬的生物都肮脏不堪——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这些愚蠢的绒毛兽都喜欢没事扑鸟玩。
结果他嘴上嘲讽这些毛皮泡在天池里十年都净化不干净,背地里口嫌体正直不知道从哪儿搞来这么大一张毛毯藏在房内。
陆然拖鞋踩上去试了试,双脚陷在长长的绒毛里,异常柔软温暖。非常适合自己通宵多日炼器后,直接往旁边一倒就地补觉。
屋内最里侧是一张宽大到诡异的足够两个人躺着的软床。按照陆然的推想,游归鹄这种出尘脱俗冰清玉洁的仙子,不摆个寒玉床,起码也得搞两个梧桐枝中间再搭一根绳子什么的吧。
结果端端正正一张大床摆在那里,就差摆两床鸳鸯戏水大红被子了。陆然越想越觉得邪门,总感觉记忆中三师兄白璧无瑕清高冷艳的形象,正在逐渐崩裂。
他的行李也就一个剑宗那边带来的乾坤袋,连更换的衣服都没有,穷得可怜。好在衣柜内各色衣衫堆叠的整整齐齐。
重生后的身躯跟之前自己原本的体型相仿,都比游归鹄那只长脖子鸟要矮一点。他随便挑了一件,穿上居然还正好挺合适。
离陆白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会儿,陆然打算趁机研究一下剑傀的构造。剑傀断了双臂,没法自己撑开袋口钻出来,陆然只能抓住剑傀的头盔,用力往出拽。
刚被抓出来的剑傀晕晕乎乎,控制不了平衡,原地转了一圈后原地撞到了柱子上。
陆然费劲地把它拖到书桌一旁靠着墙摆好,点亮桌上灵石照明的灯笼,仔细观察剑傀断臂处。
剑傀是自断双臂,切口非常圆滑。他记得之前剑傀肩膀手肘处各有一个特殊的球形的零件作为关节转动轴,可惜没注意是什么东西制成的。
陆然脑中迅速闪过几种可行的方案。
手臂外层应该和身体其他部位一样,以玄铁制成,不难炼制。问题时内部结构,以及连接整体的方法。
他低下头一点点摸着剑傀的腿。剑傀的双腿为了追求稳定和手臂又许多差异,但内在结构原理万变不离其宗。既然如此……
陆然抬头,冲着剑傀温柔一笑:
“要不我把你的腿拆了吧?”
剑傀身子一抖,扁平抽象的五官构成了一个更为抽象的惊恐表情。
陆然刚操控灵力,卸下一条腿正要仔细研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宋珺来提醒他要出发了。他只好站直身子,随口恐吓道:
“你是剑宗赔给我的遣散费,懂吗?真个太乙都是我的地盘,我劝你别想着跑。”
剑傀又是一抖,可怜地屈起仅剩的一条腿。陆然深感自己就像是欺凌弱小的魔头。难道是陆白算出他也有堕魔的潜力,才让他来游归鹄旧屋居住?
陆然走出房门,傅晓宋珺阿影和余不尽都等在门外。不知为何,除了傅晓,其他三人表情都微微有些扭曲。余不尽更是皱着小脸红着眼眶,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衫下摆,一幅强忍着不哭的模样。
陆然一惊,眼神询问宋珺:
这回总不能是我的锅了吧?
宋珺迫不及待将一碗颜色诡异的汤剂怼到他面前,脸上愉悦的笑容逐渐变态:“你来啦?大师兄给我们熬煮了驱寒的药茶。快来,该喝药了。”
陆然退后一步,脊背顶在关好的房门上,警惕地盯着宋珺递来的碗里散发着异味的不明液体:
“这都什么玩意儿?”
宋珺呵呵一声:
“大师兄送六师弟回房时,见他面部潮红,双眼湿润,声音软糯沙哑,身体娇软无力。”
陆然莫名其妙:“所以呢?”
“一看就是寒风中站的太久,吹风着凉了。”
陆然:“…………”
好逻辑啊!
“然后大师兄说要对所有师弟师妹一视同仁不可偏心,给所有人都煮了一碗。”宋珺将汤碗硬塞到陆然手里:“赶紧喝了吧,连阿影都没能成功潜入影子逃跑,被抓住喝下去了。”
阿影脸上流露出屈辱的神色。
傅晓柔声哄劝道:“这是南疆巫族的草药。你们三个在塔顶待了那么久,喝点汤药祛除体内寒气,别跟余师弟一样生病了。放心,一点也不苦。喝完给你糖吃。”
陆然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隐约记得当初傅晓他母亲,也就是他死不承认自己是太乙弟子的那位四师姐也是这么说的。然后熬出来的东西每一次都在挑战人性的底线。
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精神,陆然仰头将汤剂一饮而尽。
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从舌尖上滑向喉管,涌向五脏肺腑。
陆然咳嗽两声,五官逐渐扭曲:“你管这个叫不苦?”
傅晓露出满意的笑容,递过一枚蜜饯神色坦然:“多喝几次就不苦了,真的。”
陆然完全不想跟他说话了。
几人一起向山上走去,极有默契地同仇敌忾抱团孤立傅晓。到了太乙宫,陆白正坐在高台上,桌上立着一只青色的鸟。
孔雀大小,翅膀上靛青色的长羽极为华丽,就是身上的毛看着有点秃。
陆然在古籍上看过这神鸟,这是昆仑青鸾。应该是刚刚成年没多久,还没到求偶器,所以尚未长出绚烂的尾羽。
青鸾振翅飞下高台,幻化为一个异常俊秀的青年。
就是感觉发际线稍微有点秃。
并不想陆然想象中的神鸟那样威严肃穆,青年容颜极为俊美,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惊艳。哪怕在美人如云的修仙界,他那一眼万年的容貌也是力压群芳,让所有人黯然失色自惭形秽的的程度。
美貌男子的眼神看起来很亲切活泼,纯真质朴,头上一缕翘起的呆毛显得有些俏皮。他抿着嘴微微一笑,带着点憨厚的气息,闭口不肯说话。
陆然有点诧异。上古传说中,青鸟司传信之职,应该极其擅长言辞,怎么化为人形后如此沉默寡言?
青年凑上前,指了指自己的后背,眨巴着大眼睛殷切地看着陆然。
陆然莫名其妙,绕道青年背后,发现他背上不知被谁贴了一张符。
陆然左右看看,见其他人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帮青年撕了下来。
青年转过身,一把拉过陆然的手,露出灿烂可爱的笑容:
“你好你好你好,你就是陆然吧,幸会幸会。我是周青鸾,从昆仑山来,现在在太乙当社畜,啊不是,当三弟子,主修符箓,算是一个符修。你可以叫我小周,也可以叫我小鸾,但别叫我小青。哎呀我们阿然真是太可爱了你是哪里人生辰八字是什么有过婚配吗?”
陆然:“…………”
倾国倾城的美人就是与众不同,说这么长一段都不带喘气的:
“喜欢人还是妖男妖还是女妖比你大还是比你小的表过白吗拉过手吗结婚准备办几场席请不请你道侣家远房大舅未来生小孩吗准备生几个叫什么名字想好了吗小孩之后修什么道考虑过吗?”
陆然挣扎着向宋珺伸出手。
救……
相貌绝美的青年一把将陆然的手又拽了回去抱在胸前,双眼放光:
“我跟你说,恋爱不能跟人谈寿命太短不能跟仙谈会被杀妻证道不能跟鬼谈阴阳两隔不能跟妖谈非我族类不能跟魔谈会被正道追杀。但如果又是人又是神又是妖又是魔还碰巧修过仙,那就没问题了。还没有谈恋爱?没关系师兄帮你介绍几个。魔鸟喜欢吗原身有点丑但变成人形贼帅那种?”
陆然感觉自己快被他晃晕过去了。
啪,阿影从陆然手上夺过符纸,鬼魅般绕到喋喋不休的青年身后。
周青鸾一惊,双臂眨眼间化为羽翅,奋力扑扇,灵巧地转身避过。
但是身为顶尖刺客的阿影比他更快,身子扭转,犹如轻盈的蝙蝠瞬间转向,将符纸重新贴回激动过头的青年背上。
周青鸾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嗓子,顿时噤了声。半晌,才憋出一句:
“我,错,了。”
宋珺冲陆然指了指符纸:“禁言符,阿影逼迫他自己给自己写的。限制他一次只能说三个字。你想要吗?阿影那边应该还有几张。”
周青鸾湿漉漉地双眼可怜巴巴地看向阿影:
“放,过,我。”
阿影显然不会理他。
他又转向陆然,头顶翘起的头发都萎靡下来:
“求,求,了。”
陆然假装听不见,心里琢磨着得找个时间趁着月黑风高偷偷去趟宗派山门,在玄冥石碑上刻一条门规——
以后太乙不许招话痨。
台上,陆白拍了拍手,台下几人自觉站好。
陆白握着拢起的扇子,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脸上带着文雅的笑容,清了清嗓子:
“今天是太乙宗大喜的日子。我们最小的师弟陆然,历经重重磨砺,终于来到了终南山。为师喜不自胜。”
他冲着陆然一点头,目光柔情真挚。陆然心中涌过一丝感动。
陆白收回目光:“大家都知道,再过一个月,就是我们太乙宗季末考核。但是,发生了这么大的喜事,为师决定,将一个月后的考试取消。”
周青鸾面露狂喜之色,朝着陆然感激一笑。
“改在明日进行,做为陆然接风洗尘之礼。”
周青鸾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明日巳时,请诸位爱徒在太乙宫前集合进行笔试,为师亲自监考。后日同一时间,在演武场进行武试。”
周青鸾面部开始变得扭曲狰狞。
“至于秘境试炼,之后再择期进行。望各位今晚好好准备,明天交上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各位爱徒还有什么问题吗?”
周青鸾立刻举手:“范,围,是?”
陆白唰的打开玉骨扇,上书四个大字:
“森罗万象”。
笔墨酣畅,惊鸾回凤。
周青鸾咚地一声倒在地上,重新化为一只青色的大鸟。应该是气急攻心灵力不稳,被直接吓出了原形。
傅晓神色激动,余不尽双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宋珺也有些震撼,低喃道:“我们居然有这种幸运,能让师尊亲自监考。”
陆然悄声询问:“亲自监考怎么了?”
宋珺神情肃穆:“师尊日理万机,平常连上课都是直接让我们观摩影音时中的录像,自主学习,自己很少出现在学堂。如今居然能让师尊亲自监考,真是太荣幸了。”
陆然:“…………”
太乙现在这师德学风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陆白又叮嘱了几句不许去禁地,不许带着陆然靠近山门,夜里凉就算听见屋顶有奇怪的动静也不要出门以免着凉等废话,便离去了。
傅晓抱起地上的青鸟,众人拜别陆白,返回住处。周青鸾梗着脖子僵直着鸟身没法开门,最后还是阿影顺着阴影潜进屋内打开了门锁,把犹在瑟瑟发抖的青鸟放在了床上。
陆然返回栖梧殿,点亮明灯,又从旁边柜子中翻出一块软垫,坐在地上开始积雪拆解剑傀的腿。他虽然嘴上恐吓剑傀,但是炼器一道还是很专业的,下手极稳,拆卸时沿着灵力流动方向顺势而动,完全没有破坏原有结构。
陆白虽然是个讨厌鬼,但给他挑选的住处栖梧殿的确很适合器修炼器。无论是空间大小,还是桌椅摆设,都异常符合陆然心意。
忙了快一个时辰,陆然隐约有了困意。傅晓的草药虽然不是人能喝下去的,但的确有用。白天还在塔顶吹风,现在不仅没有不适,反而浑身暖洋洋的,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正将拆解下的各关节收好准备明天继续研究时,突然听见屋顶上传来奇怪的响动。
哒,哒,哒。
他停下手中作业,凝神细听。
寂静中,只有殿后梧桐簌簌声响。
哒,哒,哒。
屋顶上又传来清晰的金石撞击声,就像是……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趴在屋顶上,正在偷偷敲击着他头顶的瓦片!
呼啸地风声撕扯着窗棂,犹如万鬼哭嚎。
陆然全身悚然。
深夜的栖梧殿,突然变得无比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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