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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西北,白天特别长,到落日时分,暑气消散大半。
秦念西正和王三郎就着碗井水镇过的酸梅汤,在药库后的账房外,下着盘棋,消遣着时光。
这大战的后方,平静无波,倒是让秦念西度过了开始那些和王三郎在一起的不自在,好像这棋局,就是从上一世他们住过的那个小院,换了个地方,不过这王三郎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一副棋子,有些残旧破败而已。
秦念西偶尔会出神,有些不真实地觉着,这好像是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一段时光。
前世里,他们一见面,便是夫妻,虽说是更像玩伴的夫妻;今生一开始,她见他,只一心想着怎么先让他活着;再后来,她是大夫,他是病人;到如今,他们是未婚夫妻,他和一般的年轻儿郎没有丝毫区别,他看向她的眼神,有前世里最后那几年的缱绻情深,却没有那些悲凉……
她会在面红耳赤含羞带臊之后冷静下来,静静含笑,只觉得这样真好。
有一天,他忽然看着她傻笑,她问他怎么了,他说只是觉得这样真好,想想往后还能这样待在一起一辈子,就觉得很开心,是那种无法言表,让人词穷的开心。
她忽然觉得很心酸,轻声问他“若是往后,也许,一辈子,你就只能和我这样,待在某个地方,你还会觉得好吗?”
他连愣都没愣,那明晃晃的笑容一直那么挂着“阿念,我知道你这话后头,是什么意思,不管我往后还能活多少年,都是你帮我从老天爷那里抢来的,今生能和你在一起,我知足得很。”
“再者说,什么叫做不虚度光阴?你是医女,你要做的事,太多了,你也需要支撑,你放心,不管到哪儿,你就只管安安闲闲治病救人,余下的事,都交给我就是……”
“可是你,你胸中的那些抱负……”
“什么是抱负?读书人的抱负,无非就是做个治世能臣,可自打我知道了你已经做了的,和将来要做的那些事,瞬间就觉得,若是我能参与其中,实在是与有荣焉。这世上,还有什么功业,比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好好活,更有意义?”
“你知道吗,就连我阿娘,不对,应该说是娘娘牵的头,我阿娘就是个跑腿的,已经在京城万寿观旁侧,建了个善堂,宫里那几位从君仙山回去的女使,在京城周边的善堂,遍寻了有潜质的小丫头,说是过完年,女医馆的医女,就要给她们开课了。”
“还有,我阿娘她们一帮子得过女医馆诊治的夫人太太小姐,想了许多法子,听说出了春,就要先往京城周边的城镇,招募有手段的医婆药女,还要让女医馆的医女帮着考试,说是总能像君仙山那般,寻到些人才。”
“我在家待了差不多月余,我阿娘每日忙得团团转,只恨人手不够用,我阿娘拢共也没能好好和我说上几回话,每回说话,都是围着阿念打转,直说等你回京了,就能顺顺当当,先把京城女医馆做出大名声来,往后也能多些得用的人……”
“阿念,你是觉着,我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我不贪心,我唯一的贪心,就是往后,不管你在哪儿,我都跟着,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我还是很有用的,你看,这大军的粮草军需我都帮着料理过,他们都夸我来着,说从我接了手,前头再也没有过断粮的时候,后头也再没有出过错……”
秦念西看着王三郎那些明晃晃的得意,里面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原来他已经想得那么远,那么长,那么久,心中只觉更酸,只喃喃道“总是我误了你……”
王三郎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念,眼角噙着泪水,眼里满是歉意的阿念,只心随意动,伸了手,用温热的手掌,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咱们俩,是有旨意的,今生都不可能再分开,谁误了谁还说不定呢,你只将来不要觉着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误了你才是呢!”
他温热的掌心托着她的面颌,修长的手指拂去她晶莹的泪水,再久久摩挲着她的细腻的面庞,待她回过神,才发现他就那么看着她,不禁又羞红了脸,极不自然地往后退了退,再侧过头,轻声嗔道“好好说话……”
王三郎收回落空了的掌心,轻笑出声“我一直都在好好说话,是你好好儿的,非要掉眼泪,那我不得哄着吗?”
“谁要你哄……”
“这里就咱们俩,我不哄谁哄?再者说了,你这么个性子,难得掉一回眼泪我还不哄着,那你该多伤心,你一伤心我就跟着难过,我不得哄着?”
“你怎么,还会油嘴滑舌了?”
“那哪儿能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瞧这态势,这场战争也不会太久了,阿娘说了,咱俩一回去就成婚,我这是先练习练习,怎么哄媳妇儿。”
“你还真是没羞没臊的,谁跟你咱俩,谁跟你,还媳妇儿……”
“咱俩那是有旨意的,旨意啊,诶,我现在突然觉得,旨意这事儿,还真是个天大的好事儿,阿念,你知道什么叫做求而不得夜不能寐吗?”
“什么就求而不得了?你什么时候求了?”
“我怎么没求,我巴巴写了那么多信给你,你一个字都不回。我跟你说个小秘密,你听了可不许笑。我有好几回,那信一开头的称呼,都写的是阿念吾妻,我还写过好几回藏头诗,但是转念一想,舅爷那么精明的人,我要是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惹恼了他,连信都不帮我送了,我就烧了……”
秦念西有些愕然地看向王三郎,从前世到今生,她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她一直都觉得他是个性格端方的正人君子,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来都没想过他也有这样的一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样的他,虽说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但是却更贴心了……
张家老祖身后跟着道齐道明几个,进了药库那账房小院儿时,见到的就是王三郎和秦念西隔着张小几,静默无声地下着棋。
张家老祖脚步微顿,道齐只哑然失笑,道明轻声道“亏得咱们急得恨不得插双翅膀赶回来,这倒好,跟没事人一样。”
道齐瞥了他一眼道“这不好吗?呵呵,这丫头如今也有个能辖制住的……”
那边秦念西和王三郎听到动静,忙忙起身迎了过来,先见了礼,秦念西见得几人俱是一幅风尘仆仆的模样,便知这是忧心自己不听话,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忙屈膝道“是阿念不好,叫长辈们担心了。”
王三郎忙忙道“长辈们赶路匆忙,定是还没顾上用晚膳,三郎……”
秦念西一脸无语,扯了扯王三郎的袖子道“王三哥先去弄点茶水,我去寻了婷姐姐,搭把手做点吃食快得很。”
道齐看看王三郎,再看看秦念西,只呵呵笑道“快去快去,好久没尝过你和婷姐儿的手艺了。”
张家老祖只笑着挥了挥手,秦念西便转身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王三郎忙忙去收了那棋盘,再拎了茶壶和茶盏出来,倒上水,又从屋里拎了几把椅子出来,笑着道“西北这天儿,就这会子在院子里喝点茶水最舒服,可惜如今这会子连个点心都没有,长辈们先将就喝口水吧。”
几个人一人一盏,那一壶不冷不热的茶水,一会儿就见了底,王三郎又续了水,再打了桶水来给几个人净面洗手。
张家老祖洗干净手脸,又喝了盏水,才指了王三郎到自己身边坐下,轻声问道“念丫头都知道了。”
王三郎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难怪老祖宗忧心,我就说了一句,她就明白了。”
“没什么反应?”老祖宗又问道。
“算是有吧,就是那啥,转着圈儿踱着步子,三郎当时手心里全是汗,生怕她一言不发就又回去寻老祖宗去了,三郎又拦不住,还好她就是从前到后给三郎理了一遍,然后就消停了,说是会在这里安静等老祖宗回来。”王三郎解释道。
“她怎么说的?”道齐突然问道。
“前头的三郎就不说了,就是有一点,估摸着老祖宗可能不清楚,她说那位邹将军有个闺中知己,是在岐雍城里开文玩店的,出了年的时候突然来了,邀约了邹将军出去过一回,说是要嫁人了,来辞行的。”
“阿念说邹将军走的时候说不出话,是握着她身上那个小玉埙去的,那位董娘子,就是邹将军那个知己,就是因为这埙,和她结下的情谊。阿念说,这样一想就都能说通了,那位董娘子,八成就是那个玉家庶子。”王三郎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张家老祖眯了眯眼道“只怕就是十成十,那位玉家庶子的阿娘,姓董。”
王三郎讶然问道“他没带着他那阿娘跑了?”
道齐轻声道“还能不跑?早跑了,邹将军阵前落马之后,他就回去接了人跑了。”
“这阵子,这处可有动静?念丫头走动过没有?”张家老祖又问道。
王三郎连忙摇头道“没有,白日里她和胡姑娘看看营里的伤兵,再和三郎下下棋,夜里胡姑娘一直在她身边,安闲得很。阿念说邹将军发丧之前,她就和邹五将军一起去城里看过,那铺子早就人去楼空,什么都没有了。”
王三郎说完这句,忽然回过味儿来,又问道“老祖宗的意思是,担心那个玉家庶子会趁着营中空虚,找到这处来?他那个阿娘,病了?”
道齐和道明几人齐齐一脸惊讶看向王三郎,只有张家老祖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点着头道“三郎很好!”
张家老祖顿了顿又道“那妇人病得不轻,我还担心那玉家庶子会找到这里来。”
王三郎有些不好意思道“三郎胡乱猜的,三郎只是觉着,他必不敢如此胆大,这里可是邹家军大营,空不空虚的他也弄不清楚,更何况,他还领教过阿念的手段,加之他还拖着个重病的妇人,若是三郎所料不差,他要么去了安远,要么去了隽城。”
张家老祖沉吟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去了安远的可能性大些,那里有北地万寿观和女医馆。无论如何,咱们都是要去安远的,明日启程,咱们去安远。”
王三郎怔了怔,才小心翼翼道“老祖宗,三郎能一起去安远吗?”
张家老祖呵呵笑了起来“你还不回去?这里战事差不多都了了。”
王三郎讪讪笑道“三郎,三郎又不是为了战事来的。”
道齐一脸好笑,故意逗弄王三郎道“三郎还不快回去准备准备,再不回去,可赶不上下一场科举了,到时候只怕你那位先生,又要唉声叹气。”
王三郎也跟着笑道“科举的事儿,反正三年一回,赶不上这回赶下回,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三郎都往这北地来了,不往安远城去瞧瞧,岂不辜负了先生的教诲。”
道明也跟着打趣道“三郎若是走了,这账让谁管去,那孙大见了谁都夸三郎,说是实在是管得好,太叫人省心了,那个怎么说的来着,还一套一套的……”
宁舍插了句话进来道“说是运筹帷幄,精打细算,又恰到好处。”
“对对对,就是一堆的这些词儿,直夸三郎大才,足以以一当十,还说连三郎身边那几个小厮,也都好用得紧……”
几个人一替一句,直把王三郎说得头顶冒汗,还是张家老祖笑着解了句围“行了行了,人家好好一个读书郎,非得被当成个账房先生用,会算个账就是大才,那咱们药行里,大才可是多了去了……”
王三郎听得张家老祖这几句话,真比六月天吃了冰镇西瓜还高兴,这是当成自家晚辈护着,才会说出来的话,忙忙起身道“诸位长辈们先坐,这里人手不足,三郎去厨下帮着取饭菜出来。”
道齐看着王三郎往厨下走远了,才笑道“这份心思机敏,果真是一点就透,难怪得老祖宗偏袒他。”
道明也跟着点头道“关键是念丫头觉着好……”
张家老祖悠悠叹了口气道“难得,念丫头虽说看上去平和,其实心里执拗得很,哎,有个这样的脑袋聪明,性子圆融的人在身边,倒叫人放心不少……”
道齐点了点头道“咱们这回去了安远,跟着那毕彦一起回京城吗?”
张家老祖摇了摇头道“要看念丫头怎么说,只怕那玉家庶子的事不了,她不会走,更何况,秋天的时候,长公主该生产了……”
道齐却一脸担忧道“这仗,兴许明年就打完了,到时候再不走,阿念这婚事?”
道明抿了抿唇道“师兄真是多操的心,有人比咱们着急,关键他还劝得动。”
张家老祖和道齐都怔了怔,突然一先一后笑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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