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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校尉带来的兵丁虽然不算很多,福禄县心理上仿佛更安全了一点,祝缨与丁校尉谈完了条件,回到县衙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将流人从县衙的大牢里移入流人营。流人营现在屋子比较多,一个犯人可以分得一个单间,许其家眷跟随同住。
单八等人都是良民,只因“械斗”出了人命才被流放,日常种田与常人无异,不干活的时候却要住牢房,满心的不自在。听说要移出去,都颇开心:“可算能透口气了。”
兽医和庞石匠也都高兴:“终于可以团聚了!”
二人都是有家人跟随过来的,平常家人租住在庙里干些杂活零工还要付房钱,现在兽医家夫妻可以住一间房,石匠父子也可以同住,两家都省了一份房钱。他们本就没有多少行李,到福禄县之后零零碎碎虽添置了一点,拢共多费一个包袱皮就裹着走了。
房子是新建的,还算宽敞,采光也不错,这便比一些草房农舍要好。关键是它没有木栅铁锁,住起来像个正常的人家了!可以短暂忘却自己犯人的身份。
他们这里开心,却不知道县衙里也挺高兴。
县衙又减了一笔开支。
流放之人到了地方,多是服役,干些苦活累活,有技艺的能活得好些,没技艺的就是吃苦,累死、病死的不少,端看主官怎么处置。祝缨对流人算厚道的,只要他们干活,关在大牢的时候县衙管饭,虽不精致但是管饱,一天二十几个人的伙食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如今将人往流人营里一放,一人分一间屋子,在哪儿干活跟谁吃饭,就不再全由县衙管饭了,有多少本事就吃什么样的饭。不老实就直接扔到采石场又或者挖渠、修路、建仓库,有的是苦活干。
这一批犯人才迁出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都是祝缨通过大理寺的门路弄来的,都有些实用的技艺在身上,最差也是会种田的,刚好祝缨又要用到他们的这点技艺。
双方皆大欢喜。
丁校尉所率皆是青壮,此时正在修建营房,对福禄县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影响。
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和。
这天,祝缨在县衙里看赵苏为他舅舅写好的奏本,一回生二回熟,到第三回赵苏已然摸到了不少窍门,奏本写得臣里臣气的。这本是一封“称臣、请正名”的奏本,臣里臣气也算恰当。奏疏中说,既然臣与陛下如此亲近友好,又感受到了“王化”,请以后不要称臣为“獠人”,“獠人”分好多部呢,臣也是有正经名字的,音为奇霞,意为美玉。
祝缨道:“要恰到好处。只说你办了什么事就显得干巴巴的,只知一味颂圣又显无能。”
赵苏将她说的都记下,又将她点的两处也改了,预备拿回去重新誊抄。祝缨自己也要再写一封奏本,将“称臣、正名”这事儿再叙述一回,自己也得再夸一下皇帝、夸一下朝廷,都是因为他们心肠好允许开榷场,才使阿苏家被打动肯称臣的。她还打算在这一封奏本里将“互换奴隶”一节也写入,以证明阿苏家确实有向善的诚意。
最后写自己对换回的奴隶的处理,福禄县的留下,外县外府的让他们还乡。
以她对朝廷的了解,这回又不是管朝廷要好处,朝廷是一准儿会答应的。此时她再将给本州各府、县被掳去的人口行文发出,再行文一封给鲁刺史汇报了此事。
将两封奏本放在眼前重新检查了一下两封奏疏里的内容,见没有什么疏漏了,正要命人发出去,小吴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大人,赵娘子来了。”
祝缨问道:“赵娘子不是赵沣也不是赵苏”
小吴道:“就是赵娘子本人。”
祝缨道:“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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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娘子不常来县衙,连在县城居住的时间都不多,祝缨猜测她此来必是有事。
她哥哥阿苏洞主与祝缨结为义兄弟,祝缨张口就叫她“阿姐”:“阿姐有什么事么让赵苏捎个信来就行。”
赵娘子笑道:“这件事他办可不成,他得多心。”
祝缨问道:“什么事”
赵娘子道:“他是我的儿子,他能干、得你的夸奖我也很喜欢,我想问一问阿弟,以后这孩子阿弟是打算就叫他留在县里呢,还是也能送他出去见见世面”
祝缨道:“他有凌云志,我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赵娘子道:“就是!我知道阿弟是个可靠的人,可是这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他离开之后,舅家的事又要托付给谁谁能代他舅家再与山下联络他识字、能替他舅舅写东西,除他之外,阿苏家还有哪个能干这个事”
祝缨道:“这是阿姐的意思还是大哥的意思又或者已经有了什么安排有什么事想要我来做”
她猜这得是山上阿苏家里的决定。
赵娘子道:“大哥想来与阿弟见上一面说一说这个事,阿弟什么时候有空”
祝缨道:“六月末我要去州城去,没有意外的话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本县。大哥的身体还好吗能够亲自下山吗需要我亲自去一趟吗”
赵娘子道:“他还硬朗呢,这样的大事怎么能总叫阿弟来回呢阿弟要答允,我就传信回去,过两天他就来,怎样”
“好。”
赵娘子道:“与阿弟说话果然痛快!我这就去传信。”
“阿姐且慢。”
“嗯”
“刚才这件事阿姐亲自对大郎说一下吧,瞒着他才要叫他多心呢。”
赵娘子道:“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脾气,就这么别别扭扭的。”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对儿子讲,祝缨还是特意将赵苏召了来,将赵娘子要说的事告诉了他。
赵苏沉默了一下,道:“他们想得也是,谁不为自家着想呢与朝廷的联系是要握在自己手里的。”
祝缨道:“谁也不想被别人卡脖子,你再没私心也不行。这与信任无关。好比父母子女,那么的亲近,儿女长大了是想自己拿主意的。你虽是晚辈,但在这件事情上你们的情势是颠倒的。到底是亲人。”
“哎。”
祝缨又问了他的学业,赵苏也一一答了,他的书背得更熟了,理解上却又有点照本宣科的意思。祝缨道:“还是做事太少。县里修仓库,你跟着看看。”
“是。”
仓库是为了秋冬收橘子准备的,祝缨还指望拿它顶个大用,顺便收一收各家的租金。赵苏在福禄县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个能代父母料理事务的年轻人,派他襄理此事,既不会拖后腿,也能再多锻炼锻炼他。一县的某项事务,比他一家的事务规模要大不少。
也因此,阿苏洞主抵达县城的时候,赵苏并没有再从中做翻译,是阿苏洞主与祝缨直接面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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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洞主再到县城,仍有围观他的人,却都不是看稀奇而是好奇他来做什么了。围着他想宰肥羊的小贩已少了许多。
人们对着他的队伍指指点点:“哎,那个小娘子上回我见过的……”“那个人是谁”“上回的随从吧”“不对,这是另一个,上回那一个我记得脸的。”
人们窃窃私语,几乎没有什么敌意。
阿苏洞主此来并非孤身一人,他带了苏媛、巫医同来,依旧是住的驿馆。驿丞接待奇霞族已有了经验,给三人连同他们的随从都安排得妥当。巫医道:“是要交朋友的样子。”
阿苏洞主道:“咱们的运气不错。”他让随从们安放行李,自己带着苏媛先去赵宅好安抚一下外甥。
赵苏在双方的调节之劳不小,但是阿苏洞主不能把寨子的事都系在一人身上的,赵苏又是有别的志向的,他一走,现找人接替他吗那可不行!
苏媛道:“这个时候他还在那个学校里,就算回家也得晚上了,阿爸你先休息。我写个帖子,咱们投到县衙去。”
阿苏洞主道:“你会写了”
苏媛道:“不是很好看,但也是我写的,我已经在练习写字了。表哥之前也帮我写过帖子,我也看过。”
阿苏洞主喜道:“好!”
苏媛去写了一封稍稍不那么美观的名帖,派人投到了县衙,约明天见面。祝缨打开名帖一看字迹,字她虽然不认得是谁写的,却能看出是个初学者,阿苏家的意思已然摆明——他们想要自己来,不要中间人了。
祝缨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帖子收下,道:“我知道了,明天我在县衙等着大哥。”
第二天,阿苏洞主带着一行人如约到了县衙,他此行又带了些礼物来,先让女儿做翻译,往后衙去见了张仙姑和祝大。老两口自打有了赵苏这个辈孙,祝缨再给他们认回什么亲戚他们也都不会一惊一乍了。
因与阿苏洞主语言不通,便由苏媛从中做了个翻译,苏媛的福禄方言也还稍有点瑕疵。张仙姑和祝大反而轻松了许多,真要语言通了,他们倒不大敢放开了说了。现在只需要大致说出自己欢迎的意思就可以了,有用词粗糙不恰当的地方就统统推给彼此语言不通畅。
彼此致意完,张仙姑就说:“老三啊,你好好招待你这大哥。”有金良珠玉在前,再添一个老大哥也不算什么。
祝缨道:“好。”
张仙姑又问:“那这小娘子”她也不怕招待苏媛,因为有花姐在。
苏媛道:“我还得给我阿爸做通译,下回再来拜记您老人家。”
张仙姑长出一口气,笑眯眯地:“好好,下回来我炖好猪蹄请你吃。”
苏媛笑着答应了。
拜会完了家长,才轮到祝缨与他们谈正事。
阿苏洞主这回来得比之前更熟稔一些,也不再特意强撑一股气势,人显得平和了一些。他坐下之后抿了口茶,对祝缨道:“兄弟,阿妹已对你说了我的事了吧”
祝缨道:“阿姐已说明了,不知道大哥想怎么安排”
阿苏洞主道:“我想让小妹下山来学些文字,更学一些本领。我信你。”
祝缨微愕,不是因为阿苏洞主安排苏媛来学习,而是:“一个人不能劈两半儿来使,要学习就不能回山上了。县学现在也还没法招女学生啊。”她有点感慨,能招女学生多好啊,女孩儿又不比别人笨。可是男学生都没几个够格的,福禄县这地方它现在就不太适合开女学。
阿苏洞主道:“我来就是商量这样的事儿。我知道,山下讲究男女之间不好太亲近,就叫她穿个男子衣裳下来。那个学校我也听说了,我看他们都不比你强,这孩子就交给你,学半个月、回山上半个月,行不行”
祝缨道:“想学什么东西学到什么样有的人,学一辈子都不能把学问学全,你这半月半月的,学得慢。”
苏媛道:“阿叔,识字碑我也拓了些回去,已将上面的字都认全了。我也不用当什么厉害的‘博士’,我只要能看得懂文字,自己也能看得懂奏本、能写奏本就行。我也不用写得多么的好,或者件件都要自己写,但我得自己会。”
祝缨道:“那会很累。”
苏媛道:“阿叔真有趣,听说山下人喜欢‘教化蛮夷’呢,你们那个刺史就爱干这个。”
祝缨道:“屁的‘教化’,鞋不能光好看,还得合鞋,能走路。”
阿苏洞主和苏媛对望一眼,阿苏洞主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兄弟,我要孩子学你这个本事!你愿意教她多少就教多少,一丁点也够了。”
祝缨道:“可以。”
阿苏洞主满脸喜色,祝缨倒无所谓,她不在乎带个大侄女教学。
苏媛与阿苏洞主下山前已商量过了,扮作男子行动会更方便,结交一些能人也方便,就执意要做男子装束。苏媛想带几个“伴读”,三男三女,皆是寨中与她年纪相仿的富人子女。
祝缨也答应了。
“教化蛮夷”这种功绩不是想要就能有的,得人家也愿意,还得能教出个样子来。祝缨计划里并没有非完成这一项不可。眼下这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她的好义兄主动送到门上来了,祝缨又岂有推辞之理
仅剩的一个小问题就是苏媛装作男子“苏媛”这个名字就不太合适了。苏媛也觉得这名字失之柔软,请祝缨再给她取个化名。
祝缨道:“鸣鸾,可以吗”
苏鸣鸾,你说是男名也行,说是女名也行,与苏媛的本名意义一致,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忌讳。
苏媛听了,道:“这就应该是我的名字!”然后才对祝缨说:“嗯,把本名告诉人容易被诅咒,不过我看山下人都这么叫,应该也不碍事”
祝缨点点头。
阿苏洞主道:“那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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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洞主到过县城几回又跟外甥聊过,知道山下也重“师徒之谊”,就郑重准备了一份礼物,为“苏鸣鸾”办一场拜师礼。也照着山下的规矩,准备了肉条之类,请祝缨坐下,让女儿拜师。
苏媛改作男子装束,对外称作阿苏洞主的孩子,一般人看到男子装束就默认她是洞主的儿子。洞主四个儿子,山下人也分不清谁是谁。有人要问,就说是苏媛的孪生哥哥,则见过“苏媛”的人看到“苏鸣鸾”便也不觉得有太大的违和了。
阿苏洞主在县衙附近为女儿置了一所房子,带同伴读、侍从都住在这里。每半月回来一次,一住就住半个月。安排好女儿,阿苏洞主也不跟着听一课看看老师究竟如何,拍拍屁股就回家去了,留下一屋子的小鬼儿当家做主。
苏鸣鸾这处宅子比她们在山寨里小很多,两进,她将前面一进改成了大书堂,大家伙儿就在这里读书。
拜师的第二天,她便带着伴读去县衙请祝缨指点。
祝缨道:“我要知道你们现在都学了哪些东西。”
苏鸣鸾道:“我会山下的话,识字碑上的字差不多都识得了。他们已经在学说话了。”
祝缨与她的伴读们交谈,知道他们互相之间都是亲戚。阿苏家管的寨子就那么些,与山下豪族一样,差不多的上等人家也是互相通婚的。这六个人,有三个是苏鸣鸾的表亲,两个是她的堂亲,另一个是巫医的族亲,巫医的家族也是与寨中富贵之人通婚的,不过与苏鸣鸾家的血缘稍远一些。
聊不几句就切回了奇霞语——他们的福禄方言只刚刚入门,他们与苏鸣鸾的学习进度不同,不得不更加刻苦。奇霞族没有文字,他们连拿笔都要现学。
祝缨道:“先学一学识字歌吧。把调子先学会了,我将那些字一篇一篇地译作奇霞语,熟知其意之后再学字就快了。鸣鸾,你先教他们歌诀,次序换一下。第一篇最后学。”颂圣篇十分的虚,不如后面的常识篇好记,先将常识类的学会了,再背颂圣篇就方便多了。
苏鸣鸾虽然恨不得一天就能全学好也知这是办不到的,她又需要帮手,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祝缨眼下虽然不太忙,每天白天也只能抽出一个时间来给他们讲授功课,她每天译出一篇来,不求意思精确,大意差不多即可。苏鸣鸾先听了意思,再给伴读们讲,竟比自己学的时候又多了一点体会。
祝缨到落衙后再拿出点时间来检查他们的功课。学生们学得十分刻苦,不用人催,夜夜学到二更,第二天天不亮又起来背诵。
苏鸣不以自己比别人进度更快而骄傲,她拿主意的时候很果决,向祝缨请教问题的时候却很谦虚。“伴读”们苦学识字歌练习的时候,苏鸣鸾找上了祝缨。
祝缨正算着奏本抵京的日期,见苏鸣鸾来,心道:巧了,正与她有关。
苏鸣鸾如同一个守礼的书生一般等在一边,待小吴通报了,祝缨说:“进来吧。”
她才走了进来,问道:“学生没有打扰到阿叔吧”
祝缨道:“你来不算打扰。什么事”
苏鸣鸾道:“我教他们说话,自己虽然又有了新的感悟,还是想请阿叔给我再多安排一些功课。”
祝缨道:“巧了,正想着你。小吴,把小江请过来。我给你再找一位老师。”
苏鸣鸾感兴趣地问:“什么老师”
“见了你就知道了。”话虽如此,祝缨还是给了苏鸣鸾答案——学说官话。
不是想学吗正式的官话可比福禄方言更贴合朝廷。
苏鸣鸾笑道:“我听阿叔的!”
小江很快到了签押房,祝缨往她脸上一看,道:“又生气了”
小江道:“没有的。”
祝缨道:“这两天县里也没尸体给你剖,天天跟一些喜欢改歌词的人混在一起一天气三回。给你一个好学生,鸣鸾。”
苏鸣鸾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跛足的女子,她之前在县城的时候四处乱蹿,也知道有花姐、也知道有小江,甚至有点怀疑小江是不是与祝缨有点私情。现在看来,两人不像是有什么情愫的样子。
小江也看苏鸣鸾,心道:是个女娘。
苏鸣鸾作男装只消留意将声音稍稍压低,不作娇嗔女儿态,一般人并不会盯着她找破绽,怀疑她是男是女。小江的经历使然,看人是有些眼光的。苏鸣鸾与祝缨不同,祝缨从来就是当个男孩儿养大的,行动自然就带上些挥洒自如,苏鸣鸾从小就是个女孩子长大的,一时半会儿装不出来那股理所当然的劲儿。
祝缨道:“鸣鸾一定是个好学生。”苏鸣鸾的脑子虽然活,学东西却很有分寸目的明确,不似本地百姓学歌的时候犹带懵懂时不时会改个词,她学东西时要背的就丁是丁卯是卯,有见解的地方也先记下来再与人讨论。
小江又看看祝缨,见她与苏鸣鸾也没个眼神缠绵,心道:这是獠人的贵女,好,女子,我用心教,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小江说:“好!我一定用心!”
苏鸣鸾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个答应的痛快,一个接受得干脆,祝缨道:“记得避嫌,说话的时候门得开着。”
两人一齐心说:我跟个姑娘说话,有什么好避嫌的
埋怨归埋怨,又都觉得这是祝缨能说得出来的话,于是一前一后出了签押房,十分的“避嫌”着去教学相长了。
祝缨挑挑眉,掐指一算——奏本该到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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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近来收到祝缨的公文稍显密集,胜在都是好消息。
这天,陈峦特别留意了一下,见有好消息便笑着拿了出来翻开一看,笑道:“正好!”
施鲲问道:“好什么”他更奇怪的是陈峦近来已有退意,为何今天却突然这么关心起政事来了。
陈峦道:“是个好消息,看到四夷皆服,我也可以就此休致啦!”
施鲲顾不上“四夷皆服”是个什么事儿,先问陈峦:“你要休致”
陈峦心里是千万不舍,顺口说出来就罢了,要他郑重地承认,话到嘴边险些没能说出口。在施鲲专注的目光下,他十分痛心地说:“我为相这些年,是时候让给贤者啦!此时休致正可好好教导两个孙儿,免教像他们父亲那样蹉跎岁月。”
施鲲道:“万万不可!”
一旁王云鹤被这一声引了来:“怎么了”
施鲲道:“他要休致,这如何使得”
陈峦话都说出来了,心里难过也不好反悔,故作潇洒地道:“怎么使不得我做丞相,别人才称呼我是‘陈相’,不做了,就只是一老翁。‘丞相’二字又不是长在我身上的。你们二位,咳咳。”
他赶紧住了口,就怕自己再摆出个前辈的架子说出不太合适的话来。这个“适时而退”不能算是他的独家感悟,许多人都知道,不过许多人做不过罢了。拿这个说事儿,对两位如日中天的丞相说“以后你们也要适时而退”,显然是不合适的。尤其是王云鹤,有抱负,才刚干没多久呢,不该说、不该说。
施鲲道:“令郎还在外任上。”
休致的丞相许多都会选择回乡,凡主动休致而非被迫休致的丞相都有自己的想法,回乡之后地方上也捧着,还光宗耀祖。但是在这此之前,实在应该给仅剩的一个儿子安排好了再走。陈萌前半生可称为纨绔,这几年才像个样子。施鲲就劝陈峦好歹等陈萌三年知府任满给调个京官再走。
陈峦却说:“原是这么想,这二年看他做事也有个样子了,叫他自己凭本事挣前程吧!”
好消息可遇不可求,趁着有个好消息求退,总比政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上书求休致要体面得多,物议上也要好。
陈峦扬着手里的奏本,道:“我奏本都拟好啦!二位,这一件事一定要让要我来奏。”
王云鹤、施鲲都问:“什么事”
他二人此时才顾得上关注一下是什么好消息,打开一看都笑了。
施鲲道:“我料他也该进到这一步了,很好。再往下就会难些,要再耗些日子了。”阿苏洞主称臣,下一步得献个图册户口之类的,不献图也得跟朝廷请个敕封,这就有点难了。陈峦不一定能等到。
施、王二人都说:“你来、你来。”
陈峦等不到,他二人总是能等到以后更大的好消息。
三人商定由陈峦向皇帝奏请此事。皇帝近来颇喜好消息,没有皇帝能够不喜欢“四夷宾服”、“天下归心”的,打下来的未必有“蛮夷自愿”这么好!什么是王道这就是王道!
皇帝命他们挑一个字为奇霞族命名,这个名要有个玉字旁,但是意思又不能太大。
陈峦特别为小老乡祝缨说了几句好话,请示给祝缨一个表彰。
皇帝笑道:“准!”
祝缨在不知道的时候,因为蹭了陈峦休致的安排,额外多了一分好处。
陈峦向皇帝奏完了这个好消息,第二天向皇帝拿出了自己连夜抄了十几遍才抄好的奏本,向皇帝请求休致。
朝中上下这一年来隐隐觉得他有此意,不想他竟真的能狠下心来请辞。皇帝出言挽留:“卿是社稷臣,为何要弃朕而去”
陈峦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生天地间,何敢言‘弃’请陛下收回‘弃’字。”
皇帝眼眶也湿润了:“卿正当年呀!”
陈峦道:“臣不材,深荷圣恩方得登相位,今朝中贤者云集,臣可以放心了。”
君臣二人做足了体面,皇帝才收了陈峦的奏本,给他全俸休致,又让他先不要离京,且住京中各咨询。
陈峦也没打算马上动身,他还要将京城的事收个尾,同时派人将家中老宅整肃一番才好搬迁。当时答道:“臣敢不效命”
直到出了禁宫,陈峦脚底仍有点飘,心里空落落的,放在政事堂的东西也忘了收拾,扶着小厮的肩膀登车,呆坐车中一路摇晃回家。看到两个孙子稚嫩的脸庞,陈峦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一点笑影。
门生故吏、同乡同门之类都来见他,也有来求教的,陈峦道:“你们以后要问施、王二位去啦。他们为人都很宽和。”堂中有人呜咽,也有人激动,大家哭了一场才散。也有人才哭完,便打听施鲲今天回家了没有的——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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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鲲与王云鹤二人此时顾不上这些,陈峦近来管事少,但少了一个人,二人仍是忙了不少。
次日,两人在政事堂碰了面,议事时王云鹤顺口问一句:“陈公的意思呢”话说完,二人不由相视一笑,颇有些怅然。
施鲲道:“明年记得将陈萌调入京吧,他这二年知府做得似模似样,是肯做实事的样子。”
王云鹤道:“可以。”
外任肥一点,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还得是进京。两人因此又将京中各部各衙的职司又筛了一遍,王云鹤道:“大理寺卿空缺很久了,总由裴清代任恐不妥贴。现已入夏,离秋天不远了,该有一个大理寺卿了。”
施鲲道:“不错,裴清代掌大理寺虽无疏失,品级摆在那里,有些事情办起来麻烦。你我具本,请陛下点一大理寺卿来吧。”
二人都不提由裴清直升大理寺卿的事儿,裴清在大理寺的年载比郑熹还久,不宜让他继续直升做大理寺卿。不过如果皇帝最后还是要用他,那二人也先不去反驳。
两人反复推敲,颇花了几天功夫私下议了几个候选人,预备皇帝问起的时候荐上去,看皇帝喜欢用哪一个,几个人的履历、才干都不错,二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如果皇帝另有安排,二人就不再提名。
两个丞相商量完就具本将大理寺的情况写明,请示皇帝再任一位大理寺卿。
次日早朝毕,皇帝留丞相等议事,提到了大理寺卿的任命。
皇帝道:“记得窦朋不错。”
窦朋是之前发现李藏命案的刺史,那案子也是他查得分明的。他这刺史做得,其他方面合格,刑狱方面亮眼。此人恰在二位丞相准备推荐的名单上,虽不靠前也可接受。
君臣的想法一致,拟了旨,很快便下文给窦朋,征其为新任大理寺卿。
消息传出来,大理寺炸开了锅。郑熹在的时候实是他们的美好时光,裴清代理也有点萧规曹随的味道,许多人都以为大理寺会一直这么下去,猛然间却要来一个新的大理寺卿,大多数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茫然——这可怎么办
冷云和裴清得到消息比下属更早,二人也有点措手不及,冷云更不在乎一点,说:“他要好相处就处,不好相处,咱们不会换个地方”
裴清看了他一眼,心道:我与你不同。
冷云到哪儿都是甩手掌柜,裴清是有些追求的,他代掌大理寺这些日子才将事务理顺、威望立起,不让他干了。
裴清有点自嘲地道:“当家姨娘遇着夫君娶妻了。”
冷云笑喷了:“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听我的,过一日是一日!怕他怎的都是天子臣,什么妻妻妾妾的你越娘们儿叽叽的,别人愈当你好欺负。你看我,潇洒自在。”
裴清说完就后悔了,被冷云又说了一通,忙说:“这是自然!”
冷云却突然感慨道:“熟人走了,不熟的人来了。”
裴清道:“新人不日到任,你我还是将手上的案卷梳理一番备查的好。”
冷云道:“我没案卷,你忙吧。”
裴清望着他这潇洒的背影,竟有了一点羡慕。他手上事务极多,理不多时,忽然望向东宫,心道:不知郑七如何了,昔日他在时……
感慨一回,低头重新收拾。打开个卷宗,见上面又是个流放的犯人,裴清想了一下,匆匆又翻了几卷案卷,拣了几个“有技艺”的工匠,趁新上司还没来,将人核了发往福禄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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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此时尚不知大理寺的变故,她收到了表彰,自己被记了一功固然可喜,阿苏洞主的奏请也被批了下来更是好事。
她将批复的文书转交给苏鸣鸾,道:“朝廷准了,以后往来公文皆称为瑛。”
苏鸣鸾见状颇为高兴:“这个好!多谢老师!”
祝缨道:“将有半月了,你回去的时候正好将这好消息带给你阿爸。”本来公文应该早两天就到的,不过为了选字又耽误了几天。玉字旁,意思又不能太大,挑来拣去的最后才定了这么个字。
“可惜要有半个月不得见阿叔啦了”
祝缨道:“我也不在县里,我还得往州城去见刺史大人呢。”
苏鸣鸾道:“他假模假式的,好端个架子叫人拜,嘻嘻,当自己是庙里的菩萨呢”
“菩萨都知道了”
“嗯!”
此时祝缨还不知道京城已然定了新的大理寺卿,到得六月末,她到州城见鲁刺史,被鲁刺史问到面上:“你是大理寺出来的,新任大理寺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有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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