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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夜晚。

月光清澈而冰冷;冰冷得让人心寒。

在如墨的树荫外,在昼幻般的明亮中,一个少年在公路上独行。公路上没了车辆,没了行人,只有把路面分隔成阴阳两界的月光和树影。

他让自己走在阳界;让一个与自己等高的影子作伴;让内心能获取些许温暖。他把一双冷手藏在棉裤口袋里;用棉鞋去踢脚前的石子;让石子发出“吱吱”的怪叫;让自己从这怪叫声中得到些许宣泄。

远处传来如泣如诉的犬吠;他满心的苦闷却不知向谁诉说。也羞于向人诉说。

几个月前,他的天空还是那样的晴朗,太阳跟今晚的月亮一样胀满天穹。

在学校,他是历任的班长,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镇上,他是出了名的好娃,没有一般同龄孩子打架骂人赌博抽烟的坏习惯;在家里,他是独子,是父母的娇宝贝,孝顺儿子;他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为了做一个好学生,一个好娃。

他太小,懂得东西太少。没有理想,没有抱负。以为人可以读一辈的书,而不用管其他。无知和单纯让他生活得无比快乐。

老天把一切美好都给了他,让他有一张英俊的脸;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副高挑的身材;一身白净光滑的皮肤。他太招人喜欢,喜欢得连母亲都遭街坊婶婶们嫉妒:香姐,你怎么这么会养!

然而有一天,他的天訇然塌了。他被压在黑暗的底层喘不过气来,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他失学了。

从这一年开始,考试制度被废止,升学实行推荐选拔制。众多的优先条件把小贩家庭出生的他排除在了外面。权利和关系成了硬通货。而他老实巴结的父母对这一套一窍不通。

他太软弱,总是偷偷地哭。心里有太多的为什么无人回答。他感到痛苦、委屈、孤独、无助、自卑和绝望。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可伶他才十三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这世道太不公平!他在心里咬牙切齿。自此,他仇恨不公,也仇恨特权。他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这仇恨会深入骨髓,和他的躯体与世界一起长成大树,成为他终生思想和行为的基点。

对于读书和上学的渴望,成了他终身的痛。以至于课堂的场景总是在梦中出现。又总是让他从梦中哭到梦醒。

父亲弄来一堆线装古书给他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得他浑浑噩噩,不知所以。他求教于父亲,父亲却让他自学。

这些书父亲过去应该是读过的。他至少应该有一知半解。但他是一个被旧风俗、旧礼教熏陶出来的人,就像至今许多家长无法启齿给孩子做性启蒙教育一样,他无法启齿给儿子讲这些男女情爱的东西。

后来父亲还是为他请了私塾老师。老师地主成分,教这些“四旧”的东西让他有犯罪感。而他也只是对连环画册和感兴趣。

不久,他被镇上安排在镇办照相馆当收款员兼学徒,这段短暂的师生关系就此结束。几十年后“国学热”来潮,他好不后悔,如果当初能把古文学习坚持下来,那又是一扇什么样的窗啊!

在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他经历了一次奇妙的体验。

那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中午,他一个人无聊地在街上闲逛。太阳烤得他脖子火辣辣地痛。为了躲阴,他从供销社废品收购站的大门进去,准备再从小门出来。无意中眼睛逛到废纸堆里有几捆杂志和书籍。再一看,当班的营业员正伏在桌子旁打瞌睡。于是见财起心,客串了一把梁上君子。

这是一间用木板隔成的档子,躲在里面不容易被人发觉。他解开那些捆书的带子,像打开了装有宝藏的盒子一样让他欣喜不已:好多书!

中国的和外国的。居多;诗歌散文也有;还有些杂书。都是些当时拿钱都买不到的书。

他翻翻这个,又看看那个,空气中带有霉味的书香让他陶醉。

感谢破“四旧”!

他满心的欢喜;但危险随时存在。人不可贪得无厌。阿里巴巴!一次不可能把它们全带走;他必须做出选择,尽量挑自己最喜欢的。

他拿的主要是,因为他喜欢看。中国的书有《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国外的书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的大学》、《红与黑》等。拿回来才知道,其中《约翰.克里斯朵夫》全套应该是四册,拿到手的只有1册和2册两本。

但他还拿了两本别的书,一本是《哲学名词解释》,一本是《政策经济学基础知识(上册)》(资本主义部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带上这两本书,大概是受对未知领域新奇感的驱使。正是这次误打误撞,他推开了另外两扇窥视世界的窗。

冥冥中——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他脱下自己的褂子,把一堆书包在里面。他探头去看,营业员还在瞌睡,只是换了一个姿势。他把包书的褂子移到靠边,两手撑着废纸堆,肚皮压在档口的横栏上,弓身从档子里爬出来。一节节的脊梁骨顶着身后被晒得黝黑的皮肤。脚着地时腿有些发软。

总之,运气还算不错。

第二天他再次返回废品站,想再碰碰运气。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是揣着一颗贼心来的;样子也是贼头贼脑。

营业员显然提高了警惕,老远就向他吆喝:滚!这雷一样吼声让他胆战心惊。他没有回嘴。他根本不敢回嘴。

显然,昨天的事情已经败露。他赶快溜之大吉,没敢再回来。

一片柳树叶子掉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冷冰冰湿漉漉的。分明是月亮的眼泪。他望向天空,天空不见星星,没有云彩,只有月亮守着那份孤独。

还有我。他对它说。说罢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擦去眼泪,在夜空中寻觅。在月亮的身后,他发现了一颗星星,它淡薄而遥远,躲在天的尽头。

天有尽头吗?天的尽头在哪?我从哪里来?突兀地,他脑子里爆出一串问题来。

在我出生之前,这世界存在么?即便它存在,对我来说,那也不过是一种有如空白或漆黑的存在。就像不存在一样。哦——这世界依赖于我的感知而存在。在我死后,这世界又如我生前那样,再次回到有如黑暗与空白的存在中。直到我获得另一种新的感知,这个世界才能重新得以显现。

他突然意识到,这显现的存在就在他感知的周围。他是感知的主体,处在这存在的中心;有同于处在世界的中心。他为这突发的奇想感到惊讶,就像破译了一本无字的天书。这天书给了他太多的暗示,这其中包括在绝望中活下去的理由。

半年后的一天,小镇上来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学生。在黄昏的公路边,他站在半人高的水泥涵管上,草绿色军装的袖子上别着红袖章。他在向一群路人演讲。

他当时也站在围观的人群里。许多东西他都还不太明白,但反对特权和腐败引发了他强烈的共鸣。

他的演讲让他不再平静,他自此认为,领袖和人民的心是相通的,他的思想是反对特权与腐败的强大武器。

一夜之间,小镇上冒出了许多组织。一天,他跟在大人的游行队伍中喊口号,被寻来的父亲发现,揪出来二话没说,在他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也是唯一一次。

这种当众的羞辱让他无地自容。他涨红着脸,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父亲揪住他的衣领往回走,他扭身一把挣脱,自己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父亲背着手紧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父亲把他交给母亲,要她好生看管。威胁不得再发生此类事情,否则,连母亲都要遭打。

他的原话是:如果再这样,你们娘俩我一起打!

自他记事起,家里大小事都是母亲当家,父亲从不拿主意。然而这一次,父亲是尽显了一个男人的威风。

母亲很配合,装出害怕的样子,小声叮嘱儿子不要再去招惹父亲。

几年后,他参加了工作,由于表现良好,一直受到单位的培养和重视。但后来他遇到刘富贵。

刘富贵当时是公司业务组的组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原来在部队干过政工工作。刘用引诱的方式跟讨论一些当时的热点问题,用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私下把他的不当言论记录下来,拿到公司学习会上去批判。害得他反复写检讨,又被认定不能过关。

刘还在公司党支部的生活会上提出批评,批评公司领导思想右倾,对他包庇纵容。要求把他移送县学习班。

但支部的多数人认为,他工作积极肯干,这是的主流。他的问题是出在思想认识上。而人思想是可以改变的,认识是可以提高的。

为了应付刘富贵的批评,也为了保护他,公司在内部对他进行了隔离审查。由他的同事方玉刚看守,由张泽文负责整理材料。这两人与他关系甚好,自然网开一面。

今天,这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又出现了,它像一个幽灵,带着一个时代的印记。

刘富贵带上他的黑边老花眼,翻着,看着。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小李,某时,某处,是不是有人叫你李经理?

李非想起来,唯一只有一次汉华啤酒厂供销科长孙平叫过他李经理。平时他都叫他李主任或小李。

那天厂里在武昌东湖宾馆开供货会,他和黄家晓一起去的。他向孙平介绍黄家晓,说这是我们香州商场的黄主任。孙平淡淡地点点头,没理黄主任,只与李非说话,还称他李经理。这让黄家晓难堪,也让李非别扭。

过后黄家晓仍愤愤不平:他有么逼了不起?他大,老子比他还大!

李非劝解说,孙平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别人有求于他,把他捧坏了。没有必要与他计较。

李非很奇怪,这种一笑了之的话,怎么到了刘富贵那里?

他瞟黄家晓一眼,黄天晓也正瞟他,四目相遇,都有些尴尬。

这件事黄家晓是在酒桌上说给牛仁智听的,除了嫉妒和取笑,没有别的意思。谁知老鬼嘴长,传播了出去。现在刘富贵把这话搬上台面,不知他要做什么文章。

是不是有人叫你李经理?刘富贵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如果有,是你要人家叫的,还是人家自己要这么叫你?如果是人家要这么叫你,你应该提醒人家,我们公司只有一个经理,他姓卢,叫卢士平。你只是一个副主任,连主任都还不是。

说到这里刘富贵看了卢士平一眼,见卢士平神情凝重,以为卢士平对李非不高兴,心里愈发得意。

如果是你要人家这么叫的,那你的思想意识就有问题。我认为你这一次在啤酒合同问题上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的表现,就是你极端个人主义名利思想的总爆发。

刘富贵讲完,会场静无人语。

卢士平认为,刘富贵前面讲的两条和包括严、牛二人讲的,都是一个业务工作的思路问题。双方争来争去,思路越争越明,也不失为有趣。而这最后一条,是旁生枝节,不足挂齿的事情。不管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刘富贵都不应该拿这种事,在这种场合上纲上线大做文章。

李非盯着刘富贵,满眼的不屑。过去刘富贵整他,别人为他辩解,他自己也为自己辩解。但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刘富贵对他的看法是准确的,甚至是入木三分。而今天刘富贵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上纲上线,他实在为他感到悲哀。

一个整人的时代结束了,却留下了这么一个整人的遗物。他不想理会这种无聊的问题。而刘富贵还在盯着,一副不交代清楚不让他过关的样子。

是有人叫过我李经理。李非坦然地说,那是在一个特定的场合。不管别人出于什么想法,我理解这不是对我个人,而是对我们公司的尊重。我个人不要说没有做公司经理的想法,就是有,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常言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兵。我倒是不明白,李组长把这种事情在这种场合挑出来上纲上线是什么意思?

刘富贵还要反驳,被卢士平制止。刘富贵心有不甘,摘下他的黑边老花眼镜,收起了他的剐皮小本本。

散会后,卢士平单独把黄家晓和李非留下来,作了最后的裁定。同意按李非的意见实施,黄家晓的意见保留。关于称谓,卢士平说,为有利于经营,今后对内还是叫主任,对外可称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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