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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非为收录机的销售发愁的时候,他收到一份中秋国庆供货会邀请函。邀请函是红河县五交化公司发来的,一张淡红色的纸张上印有供货商品目录。自行车、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都有亮点,唯独收录机或缺。一看时间,还有两天开始。李非突然眼前一亮:
机会来了!
他跟郭小海说,你通知司机,到仓库上一百二十台凤舞收录机,午饭后我们去红河。
八十公里的道路走了两小时。红河公司的业务经理亲自出面接待,带李非参观展台。
业务经理叫应家平,是一个很精明的年轻人。夸赞李非说,还是李经理有头脑,先人一步到会。来迟一点恐怕就只有残羹剩饭了。
李非知道对方明里是夸他,实则是在夸自己。夸自己生意好。
李非说,其实我今天来红河有另一件事要办,正好赶上你们这边开供货会,所以顺便过来看看。
他必须表现出不经意,太在意对方往往使自己在讨价还价时处于被动。
什么事?
应家平随口问了一句,完全是处于礼貌。
你们这里的供销商城在我那里看了一款收录机,要我们跟他们送货过来。
应家平轻蔑地一笑:收录机在我们红河不好卖。
那是你们没有好货。李非嘲笑说。
收录机大同小异,都是那个东西,有什么好货?应家平用不值一驳的口气反驳道。
李非对郭小海说,小海你去拿台样品给应经理瞧瞧。
这“瞧瞧”两字什么意思?就是要让对方长长见识。
郭小海很快去拿了一台样品来。打开包装,接上电源,放进一盘龙飘飘的歌曲磁带。
一段清脆的笛声响起,立即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接着是龙飘飘嘹亮圆润的歌声:山对山,崖对崖……
在场所有的人——不论是卖家还是买家,一起围了过来。这当然是李非要的效果。
许多人不懂,试音带的好坏对收录机的效果是绝对重要的。龙飘飘的歌带属于最出效果的那种。
众人交口称赞:看这东西个子不大,音量还不小;音质也还不错;还是双卡双带;还有彩灯闪烁。当场就有进货的客户询价,应家平连忙朝李非使眼色。李非心里明白,只是笑而不答。
等众人散开,应家平问李非,什么价格供货?
你猜猜。李非说。
应家平心想,这么好的东西,供货价至少在三百元以上。于是故意说,最多二百八十元。见李非噘嘴摇头笑着,应家平淡定地摇了摇头:要是超过二百八十元就太贵了!
李非拿过一张便签,在上面画了几个字:调拨价:228。
所谓调拨价,这是当年计划经济时代的术语,感觉上比批发价还要低一点。
应家平把纸条拽在手里,脸上的难堪难掩内心的惊喜。
你们车上带了多少台?口气却是异常的平静。
李非故意问郭小海,我们车上有多少台?
一百二十台。郭小海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些货我都要了。应家平很大气地说。
那不行,李非假装着急的样子,最多只能给你一半。
应家平不由分说,喊来他的业务员,指着小海说,你带他一起去仓库卸货。
郭小海看着李非,故意不动。李非扮苦主说,应经理,你这样叫我真的很为难。
为难也要办!谁让我们两家关系这么好?应家平蛮横地挥了挥手,不由李非分说。
李非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是没办法。对郭小海挥挥手:就按应经理的意见执行。
李非和小海在应家平这里挑些自己需要的货品。小海用膀子碰李非的膀子,耳语道:找他要台彩电。
他这里还供应彩电?李非小声问。
我刚才看见一个供销社开了一台18吋的金星彩电。
还有这等好事?李非狡黠地笑了。像狐狸发现了心仪的猎物。二人写好进货单,交给应家平叫人去开票。
应经理,李非说,我公司领导托我帮他买一台十八吋彩电,我没门路,想请你帮个忙。
我这里没有金星彩电。应家平眨巴着眼睛打马虎眼。
李非说,我刚才看别人开过了。
那是给人家配货的。应家平见抵赖不过,便笑了出来:进五万元的货配一台彩电。
我们也拿了你们近三万元的货。小海在一边帮腔说。
应家平说,我给你们的价格下浮了三个点,是不配货的。
李非做出生气的样子:亏你刚才还说我们关系怎么好?我找你弄台彩电,你讲这么多条件,真是太不够意思!不说我进了你三万元的货,就是不进分文的货,我找你买一台彩电,你也该给面子吧。算了,没意思。
应家平定定地去看李非,看见李非扭过头去,用后脑勺给脸色他看。容不得他再迟疑,只有无奈地摇摇头说,哎——我真算是服了你!我给你行吧?
李非转怒为笑道:这还差不多!
应家平说,我也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李非说,我不会像你不讲感情,你尽管说。
应家平感到很冤,用手点着李非,哎,你这人——我的彩电都给你了,你还说我不讲感情。接着用不可置疑的口气说,在我们红河县,这凤舞收录机你只能做我一家。
李非说,你这样太霸道了吧?别人还在你之前要的货。
应家平说,你还说我不讲感情,你才不讲感情!这点要求都做不到。
李非做出举手投降的样子说,好好好,我依你。行吧?
回来路上,郭小海笑说,做生意的人满口都是假话。
李非说,话不能这么讲,这叫兵不厌诈。
郭小海说,我看都一样。
李非说,你也学得很快嘛。
郭小海笑,这台彩电怎么入账?
李非说,先入库。接着又丢下一句狠话:你给仓库和柜台交代清楚,没有我签字,谁也不能动这台彩电。
李非不会想到,就是他这么一句狠话,竟惹出一场风波来。
从红河回来的第二天上午,李非在外面办完事回商场,远远地看见罗爱红在向他招手。
李非走过去问,什么事?
刚才舒元爱来问仓库那台彩电,她想要。罗爱红小声说。
舒元爱是车辆柜的柜长,商场副主任刘长浩的爱人。
她什么价格想要?李非问。
罗爱红说,当然是国家牌价。
李非说,国家牌价谁不想要。你不想要?
罗爱红说,你们快点商量个价格买了算了,免得招惹是非。
这样,李非摸着脑壳说,你跟柜台上的人都传达一下,这台彩电售价不能低于三千八百元,开票按牌价一千八百八十元。差价交财务作其他收入。
李非回到办公室,他前脚进,刘长浩后脚跟了进来。进门后并不说话,只是盯着李非发笑。
刘经理有何贵干?李非回笑道。
刘长浩说,贵干没有,是有件事来求你。说着掏出烟来,递给李非一支。见李非摆手,说我知道你不抽。本来自己要抽一支,忌讳李非讨嫌,就把烟拿在手里没点火。
李非倒来一杯茶放在茶几上,说了声请坐。
不是分了新房嘛,刘长浩坐下说,家里还是一台14吋黑白电视机,舒元爱总在唠叨,要换一台18吋彩电。听说仓库到了一台金星牌彩电,非要我来找你。刘长浩说着直摇头,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
李非说,是到了一台彩电,但价格有点高。
有多高?
三千八百元。
这不跟市场议价差不多了?刘长浩瞪眼道。
市场议价有四千的。李非纠正说。
不是说这台彩电是国家牌价进来的吗?刘长浩问。
是的,是国家牌价进来的。李非说,但不能按国家牌价卖。
为什么?
如果按国家牌价卖还不抢得打架?
这个好办,刘长浩笑说,排队登记不就行了。
照你说的这样,所有的紧俏商品都不用上柜台,只有全部卖给关系户算了。李非冷笑说。
人家五交化公司都不是这么干的?刘长浩反驳说。
人家怎么搞我管不着,李非固执地说,反正我们不能那样搞!
我也不管你怎么搞,这次我一定要买一台牌价彩电。刘长浩用不讲理的亲近说,这个事你帮忙也得帮,不帮忙也得帮。反正赖在你身上了!
长浩,这件事我真的很为难。李非用近乎告哀的口气说。
我知道为难,不为难谁找你?
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僵持的时间有点长。刘长浩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用胳膊拐捅一下李非,用最后通牒似的口气说:怎么说?
李非说,这个事真不能搞。
此刻,刘长浩已经是忍无可忍,他说,李非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把工作看得太认真!这工作谁能搞一生?说完,起身忿忿地走了。
中午换饭时间,向永明一个人在值守柜台。见舒元爱走过来,马上起身迎着,叫了一声:舒姐。
舒姐找你有一点事。舒元爱笑眯眯地说。
什么事?向永明也笑说。
舒元爱递过一张条子,向永明接过来看,上面写:商场家电柜,请供应18吋金星彩电一台。括弧:按国家牌价1880元开票。落款是黄家晓,某年某月某日。还加盖了商场的公章。
罗姐交代过,没有李经理的签字,这台彩电谁也不能动。向永明跟舒元爱解释说。
舒元爱用玩笑的口气说厉害的话,小向,我问你,你说这商场是黄经理大,还是李经理大?
向永明摸头傻笑,不敢接话。
在香州商场,职工身份有国家职工,田换工和合同工三种。分别端的是金饭碗,铁饭碗和瓷饭碗。想进商场工作不容易,向永明因为有一技之长,进来端了个瓷饭碗。人的身份高低不一样,说话底气自然也不一样。
小向你真的敢连黄经理的话都不听?
舒姐,求求你不要为难我。
好——你等着,我让黄经理过来跟你说。
说时,黄家晓已经手捧一个胶线编织套套着的玻璃瓶水杯走了过来。一眼瞟过去,看见黄家晓眉头紧锁,一脸威严,向永明吓得只差尿裤子。
黄经理,小向不肯办。舒元爱对黄家晓说。
黄家晓对向永明说,你给她开票,有什么问题我负责。
向永明不敢看黄家晓,两眼可怜巴巴看着舒元爱。分明在说,舒姐,你饶了我吧!
舒元爱拿过销售单和圆珠笔,塞在向永明手里:开吧。
舒元爱的手指点在票单上,一处一处地教向永明怎么写。向永明拿笔的手哆哆嗦嗦,心里比杨白劳给黄世仁逼着按手印还悲苦。几个字写得越发像鸡子抓的。
舒元爱拿着销售单去收银台交了款,又拉着向永明去仓库提货。向永明两腿不听使唤,说我走了柜台没人。
舒元爱说,有黄经理帮你在这里看着,你还怕什么!
仓库到了一台国家牌价的彩电,黄家晓早知道。他也搬了新家,也想买一台彩电。几次试探李非,说家里想买一台彩电。李非装聋卖傻,不接他的茬。刘长浩找李非碰壁后,心里不爽,向黄家晓诉说李非这人太不通人情。
他就是这么个逼人!黄家晓说。
刘长浩气恼地说,这家电柜成了他李非一人的天下!
黄家晓心里也气恼,说这个事你不急,我来想办法。
刘长浩说,柜台上的人说,没有他李非签字,这台彩电谁也不许动。
黄家晓一下子被激怒:我就不信这个邪,我非要动,看他能怎么样?于是,给刘长浩写了这么一个批条,叫他让舒元爱去办。舒元爱知道在别人手上办不通,便选了向永明这个薄弱环节。
等罗爱红换饭回来,一切已既成事实。彩电飞了。罗爱红急得掉泪,一口一个小狭壳,责骂向永明。
向永明呆头呆脑,面无表情站在一边,任她责骂。等到下午上班,罗爱红来办公室向李非报告。一边诉说,一边抹眼泪:你叫别人来做这个柜长,我没得能力。
李非尽管心里愤怒,见罗爱红如此自责,也不便迁怒予她。他说,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也不要太责怪小向。这件事怎么处理,我向公司汇报再说。
罗爱红走后,李非思考着该怎么做。如果找卢士平告状,肯定会把黄、刘二人都得罪了。如果把这件事按下不说,今后难保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郭小海拿打印的一份报表给他看。他随口问了一句:小海,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郭小海腼腆一笑:跟他们在一起这种事总会难免,最好的办法是跟他们各搞各的。
李非心里突然有被打动的感觉。正眼看郭小海,还是那副文弱的样子。李非本来只是随口问问,也没准备他有什么高见。谁知童言无忌,说出了问题的本质。
他突然发觉,自己对独立自主做事的渴望是如此强烈。而由于种种现实的原因,这种渴望一直隐藏在心里看不见的深处。
对于这种让他别扭的工作关系,他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坚决大声地说出一个“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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