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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店不大,大约二十平方米,但能见到的所有空间都摆满了书籍,让人感觉被知识与智慧包裹其中。老板是一位穿着平实的中年人,正在拿一把鸡毛掸子打扫着书上的灰尘。见李非进来,便停下手里的活,用一声没吭的点头表示了他的欢迎。

我随便看看。李非说。他不喜欢老板们为了拉生意表现出过度的热情。不要介绍,不需陪伴,我只想随便看看,没有负担地随便看看。

在北京时,李非就想买几本有关饭店管理的书籍,但一直没有机会去逛街。回武汉的前一天下午,一行人从亚运村回来,都累得不行,晚饭还早,便先各自回房间休息。李非没有回房间,一个人沿街去寻书店。

走了一两里路,都没有看到一家书店。真叫人扫兴。北京的尺度太大。他累了,已经走了一天,两腿发僵,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路人告诉他,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书店。

李非精神为之一振。功夫不负有心人,付出终将有回报。

这是一家规模不算小的新华书店。他寻寻觅觅,满以为可以买到自己需要的书。但这家书店没有。书店的营业员告诉他,像饭店管理这种专业性很强的书籍,因为受众小,一般书店都没有卖的。建议他到王府井去看看。

我造!往回走的时候,李非心里很失望。

在北京都没有买到的书,在香州这种小地方,在这种小地方中的二十平方米的小小地方,李非不可能有不切实际的奢望。所以他跟书店老板说,我随便看看。

他确实是在随便看看,看看这满屋的书,这满屋是书的环境。他喜欢这环境。就像和一群趣味相投的朋友待在一起。

你这里有没有饭店管理之类的书籍?

他只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而已。像给书店老板出一道超纲的考题,让他明白自己的浅显和客人的高深。我没有白逛你的书店。

结果不出他所料,书店老板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两个字:没有。黯然的口气中隐含着怨气。李非能听得出来。你自己的书不全,你能怨谁呢?要怨只能怨你自己。

你让我失望了,老板。李非心里说道,不是我不买,是你没得卖。走了。他拉开书店的玻璃门,正待要离开,就在此刻,他听到身后传来老板陡然亮起来的声音:请稍等!

他回转身去,看见书店老板在向他扬手:请稍等。

老板从柜台下提出一捆书来。这让李非想起了多年前在废品收购站的一幕。

这是昨天人家拿来的,老板说,我还没有来得及上架。里面好像有你说的这种书。

将信将疑的李非站在一边,看着脚下的老板解开捆书的绳子。原来是一摞课本。蹬在地上的老板拣出其中一本扬手递给李非,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李非接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一本封面只有文字没有图案的简易教材。书名是《饭店管理》,上首印有东方旅游专科学校教材的字样。共上下两册。

这让李非十分的惊喜。他翻了翻书页,查看了定价,一本定价才几块钱。他说,这两本书我要了。多少钱?

后面有定价,你看着给吧。老板说。

要是买其他的东西,李非一定会要讲价,但今天这两样宝贝让他太满意了,他掏出两张十元的人民币,很大气地说了句:不用找钱了。

从旧书店出来,李非心情大好。他一只手拿着书,像玩杂技一样来了个单手上车;他让车身尽量倾斜,表演一样把一条腿高高扬起,让它像一只在滑翔的翅膀;骑行的时候,竟然摇头晃脑地哼起歌来。

后面好像有人呼叫:停下!李非懒得理会,反正与自己无关。突然感觉被拉拽,不是腿长,险些给摔倒。李非回头一看,看到了一个气踹吁吁的年轻人,正是他死死地拽住了自行车的后座。

你干什么?李非喝道。

叫你停——你怎么——不停!

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面带愠色地责怪道。

我为什么要停?李非反问道。真是莫名其妙!

你刚才是不是买了两本旧书?年轻人问。

是啊,怎么啦?李非说。

那两本书是我的。年轻人指着李非手里的两本书说。

我出钱买的书,怎么变成是你的了?

那是我昨天卖的!

我在人家旧书店买的,是谁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跟你没关系,但我有一张照片夹在书里没有拿出来。一张很珍贵的照片。

没看到照片啊,我都翻过的。

李非把自行车停好,和这年轻人一起来翻书。书里确实没有照片。

年轻人拍着自己的脑袋:见鬼,放到哪里了呢?说着转身要往回走。

李非一把拉住,这书是你学过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年轻人拉开他的手,疑惑地看着李非:你先告诉我你买这书干什么用?

我想自修饭店管理专业。李非也不知为什么,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想自修饭店管理专业?看着眼前这个显然已经过了读书年龄的人,年轻人用戏谑的口气说。后面的潜台词:拉倒吧!没有说出来。不等李非反应过来,就转身离开了。

你这小子怎么这样说话!李非心里的不满也没有说出来。正待上车离开,又见年轻人回头大声说,这些都是一些过时的课本,读它只会误人误事。我劝你要学就学一点新鲜的!

什么是新鲜的?李非正本想问个清楚明白,年轻人已经走远。他有些后悔,应该与他互留一个联系方式。

李非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他把两本教材夹在后架上,而不是像先前那样抱在胸前。一路上记忆着那小子的模样。新鲜的书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如果还有机会再遇到他,一定要他说个清楚明白。

中午,一个年轻人来到了香州商场。他就是贺文锐。见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在商场转悠。

他走到磁带柜台前,一个漂亮的女孩迎上来问他需要什么。他忍不住朝女孩多看了几眼。看得女孩有些不好意思。

原本他只是看看,没有打算买什么。为了跟女孩搭上腔,他问有没有荷东的第一集。女孩用好听声音说,荷东都卖到第十集了,还要买第一集吗?荷东的磁带他有一整套,他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是随便问问,找个话茬而已。

他向女孩打听商场办公室在哪里?女孩指了指后场的阁楼,问他找谁。他没有说我找你们经理,或者说你们经理找我,而是说你们老板李非约我两点来见面。

果然这种表述让女孩刮目相看。在她的心目中,经理李非一直被摆在一个很高的位置。

还在他走过来之前,女孩胡芸就用一个少女眼光窥视过这个在商场闲逛的男孩:他中等身高,脸型方圆,眉清目朗;一头黑发是那种刚洗过的蓬松,干净中有可以想见的芳香;上穿一件天蓝短袖针织翻领衫,下穿一条碳灰暗条涤纶长裤,脚上一双半旧的系带皮鞋。穿着不算奢华,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气质不乏高雅,风度不乏潇洒。让人看一眼心里就满是愉悦。当他走过来时,她便即刻迎了上去。当她发觉他多次向自己注目时,心里一阵慌乱,以为是自己的那点心事被他看破的连锁反应。

贺文锐接触过许多女孩,没有一个女孩像眼前这个女孩让他感到特别。这种特别在于她一头短发掩映的圆脸;在于她微微挺起的鼻尖、翘起的下巴;更在于那双妩媚的眼睛。这双眼睛眼睫毛很长但不上翘,而是直直地密密地遮掩在眼上;眼下处有一条明而不显的卧蚕,圆圆的,肉肉的;这天造地就的搭配让这双眼睛不笑也可亲可爱,笑起来更是千媚百态、楚楚动人。此刻他心里已是填满喜悦,忍不住要将它在脸上笑出来。

中午客人不多,又是胡芸一人站柜台,这给了两人足够的交流空间。一个站在柜台内,一个站在柜台外,就这么开心聊着,一颦一笑地聊着。从而开始了两人间的一段情感纠葛。

快到两点时,贺文锐抬腕看看手表,向胡芸抱歉地一笑,说时间到了。

当贺文锐走进李非的办公室时,两人都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

接着是开怀地笑。一个是卖书人,一个是买书人。

卖书人说:我是贺文锐。

买书人站起来伸出手去:李非。

再不用在记忆中寻找那个卖书的小子。李非好好地把站在眼前的贺文锐打量一番,见此刻的他双手前合,胸肩微挺,笑而不张,愈发显得气度不凡。

李非示意他坐下。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李非办公桌的旁边。

李非惦记着他说的“新鲜的”,问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是庄玉海的《现代旅游饭店管理》。贺文锐说。

庄玉海是什么人?

贺文锐告诉他,庄玉海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的教授。八十年代初公派到美国康奈尔大学学习饭店管理,曾经在美国几十家顶级饭店见习。是我国现代旅游饭店管理的开山鼻祖。

太好了!李非说,一定把这本书拿来我看看。

两人正说笑,郭小海走了进来。李非给两人做了介绍。

李非对郭小海说,现在筹建办还没有办公室,就让小贺暂时在我们办公室加一张桌子。不过就是有点挤。说着向贺文锐抱歉一笑。

贺文锐说,这办公室本来就一巴掌大,再加一张桌子恐怕连人都转不动了。既然是暂时的,把你的屉子给一个我放笔和本子就行了。

李非见他如此说,心里越发喜欢。倒不是因为免除了办公室拥挤的尴尬,重要的是难得他能不计较条件,能这样体谅别人。

李非对小海说,现在筹建办的事情还不是很多,如有空闲,可以让他在商场帮忙。小海抬头向贺文锐一笑,算是表明了欢迎的态度。

贺文锐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是起草给计委的报告。而报告首先要确定项目的名称。这个名称卢士平多年前就起好了,它叫香州大饭店。

但李非说,不能用这个名字。

一是政府已经有一家名叫香州的宾馆,二是本地餐馆都叫饭店,除了加了一个“大”字,只有雷同,没有新意。而且本项目规模不大,硬在加上一个“大”字,充其量也就是夜郎自大的“大”,反被人看作是哗众取宠,井底之蛙。

除了能说出口的这些理由,在李非的内心,其实还另有想法。

这个项目既然是由他来建,由他来管,项目的名字当然最好是由他来定。这样才能真正体现自己的思想和意志。

他想了好几个名字,一番筛选,最后在两个名字间难以取舍。

一个是“香水”,一个是“星河”。李非说,“香水”二字取意为国色天香,柔情似水。这是对客人而言。“星河”二字出自元末诗人唐温如的诗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星河是承载梦想的地方。这里讲的是酒店人的情怀。

李非更喜欢称自己的项目为酒店,而不是饭店。道理很简单,在此以前,香州还没有人把旅社、餐馆、饭店、宾馆叫作酒店。酒店的叫法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撑在椅背上,猴在郭小海身后看他打字的贺文锐抬头说,这个还不好办?两个名字都保留!既做生意,也讲情怀。

李非说,香水星河——四个字,香水星河酒店——六个字,可以吗?

他有些疑惑。比如说“我们到香水星河酒店去吃饭”,是不是有点拗口?

贺文锐笑道,你以为别人都像我写书面报告,非要把名称说全?只说香水星河不是一样可以?

郭小海在电脑上输入给计委的报告,他停下手里的活说,香水星河——四个字的名字感觉比两个字的名字更有味道。

他用的是五笔输入法,操作不太熟练;加上贺文锐盯在旁边纠错,常常搞得他手忙脚乱。

不等李非点头,贺文锐已经拿起桌子上的报告草稿,在排头的留空处画上“香水星河”几个字,往郭小海面前一丢,用顽皮的口气武断地说,就这样定了!

报告拿到卢士平那里时,卢士平态度比较暧昧。说两个名字都可以。

他说的两个名字,是指香州大饭店和香水星河酒店这两个名字。

他不能直接说李非取的名字不好。如果这样说,就打击了李非的积极性。

他也不能说自己取的名字不好。在他看来,他取的名字是最好的。

文锐,你说呢?卢士平问。

按照老一辈人的思维习惯,会遵循官大表准的规则。但这里是贺文锐,有些规则他不懂。也不想懂。

他说,我认为还是香水星河酒店这个名字好。

对于贺文锐不假思索地投自己的反对票,这是卢士平没有想到的。他不知道关于项目的名称,李非已经与贺文锐讨论过多次,他们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

贺文锐一颗看似人微言轻棋子,使天平的横梁产生了倾斜。卢士平不得不说出了违心的几个字:那就叫香水星河酒店吧。

报告写好后送到市计委,本以为可以顺风顺水,谁知道路异常的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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