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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高正新已经连续看了几个小时的电视。过去他一般只看新闻节目和财经节目,偶尔看一下科教节目。自从退休后,他迷上了电视剧。一部电视剧几十集,再多的时间也可以打发了。
高正新的嗜好并不少,抽烟喝酒喝茶样样都来,唯独就是不打牌。别人从早到晚可以在麻将桌上不下来,他不行,整天坐着不动就腰酸背痛。一起退下来的人,有的发挥余热去了朋友的企业。开始他也有些动心,后来看情况不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市规划局的老罗——罗国华,和他一批退下来的。退下来后就被一家房地产开发企业请去做了顾问。梁老板是老罗的朋友,过去有求于他,他也给他帮了不少忙,本来以为可以上个神仙班,拿点补差,混个日子算了,谁知道没有多久,情况就变了。
有一次梁老板不知是谁惹他不高兴,又发洋脾气,骂满场。这是他的习惯,就像无预兆反复发作的癫痫病,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每次发作,公司的人都避之不及,唯恐沾惹到自己身上。
老罗不知深浅,仗着自己跟他关系特殊,上前劝了几句。见他青头黑脸不说话,说走走走,到我的办公室喝茶去。说着就伸手去拉。谁知梁老板一甩手,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胳膊上你跟我死开边!
被打的老罗像被扭转了机关的木牛流马,一下由活物变成了呆物。嘴巴还是张着的,眼睛还是瞪着的,胳膊也还是抬起的,就是人不会动弹了。还是公司的一个老会计,不声不响地上去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一边去了。
原来我在位上,你来求我办事时,嘴巴比孙子还甜,态度比哈巴狗还乖,人怎么能说变就变呢?又不是我寻到你的公司来的?是你为了讨好我,三番五次地接我,要我做你公司的顾问……
老罗实在是一肚子的怒气无处可消,打电话把受到的屈辱说给高正新听。一向口若悬河的老罗说起这些,竟然是哆哆嗦嗦结结巴巴的。高正新想象得到,打这个电话时,老罗眼里一定是含着泪水。
其实高正新早就觉得不对劲。原来老罗说起梁老板都是直呼其名,尊称最多是老梁或者小梁。进他公司没几天,老罗开口闭口都是梁总。人前这样也就算了,就我们两人说话,你还梁总前梁总后,至于吗?
高正新劝解一会,说老罗你辞职算了。老罗没有吭声。
过了几天打电话过去,老罗还没有辞职。老罗说梁总亲自上门给他赔礼了。说当时发脾气不是针对他,请他大人不记小人过。
老高说老罗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还想赖在他那里不走?老罗我跟你说,你现在走还有点余香。难道要他再骂你连歉都不道了,你才肯滚蛋?
自从退休以后,高正新就很少见到老罗了。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香水星河酒店,那时候还是刚刚退下来。李非跟他打电话说,说有个事想征求他的意见。他有意把这一批退下来的老同志一起请去吃个饭。感谢这么多年以来大家对香水星河酒店的支持。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让高正新既意外,又感动。从来都只有巴结新上台的人,哪有讨好新下台的人的。何况这些人在位时他李非都没有请过谁吃饭,现在这时候请大家,应该是完全没有功利的动机。
聚会的时候大家很高兴,也很珍惜,这种团聚的场景今后毕竟不多了。不得不感叹李非会做人。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一个电话打进来,高正新拿起手机一看,是朋友张子扬。
老张原来也跟他提到过,问他愿不愿意去深圳他的公司做事。他开始有点犹豫,说我先去上海看看外孙再说。后来见老罗受气,便彻底打消了帮谁的念头。有句话他忘了是谁说的
朋友之间最好不要掺和利益关系,弄不好朋友就没得做的了。
高主任,我有个事要请你帮忙。张子扬在电话那头说。
老高把电视调成静音,说有什么事张总你请说。
张子扬说,保龄球馆的设备,我还是想处理掉算了。便宜一点都可以。
老高说,这个事上次你不是跟香水星河酒店提出过吗,我记得他们当时没有同意。球馆现在生意怎么样?
生意不好,两年了,基本上没有什么利润。
老高说,依我看,这种情况下,你提出把设备处理给他们,我看他们更加不会同意。
高正新听见电话那头在唉声叹气。张子扬说,您看这样行不行,就说我近期在银行有一笔贷款,需要用球馆的设备做抵押。
高正新一听就明白,老张是想通过抵押贷款的方式把现钱拿到手。把一个死娃留给酒店,让银行跟酒店去申冤。
这件事还是你自己当面跟李非说比较好,老高说,我可以先给他打个招呼,要李非能行方便就尽量行个方便。
张子扬是在香水星河酒店的客房与李非见的面。自从有了香水星河酒店,他每次回香州都是住在这里。他从他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咖啡色的小方盒,放在李非面前的小茶几上。说一点小礼物,不知款式你喜不喜欢。
是什么?李非打开小盒子,里面是一只手表。rad,他默念着表盘上的商标。他没有玩表的爱好,也没戴过进口手表,是个十足的外行。
十六岁那年,父亲花了一百二十元钱,托人给他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这是他对他的奖励。那时他刚接手街道集体组织的出纳工作。在别人和家人眼里,这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它体现的是能力和信任。尽管月薪只有十五元。
父亲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他的父爱总是藏在一副严肃的面孔下。以致在李非的回忆中,找不到父亲的笑脸。而他仅有的一张遗像,目光里也好像满是仇恨。而实际生活中,他是一个谨小慎微,与世无争,与人无争的人。
当别人还在穿木拖鞋时,他给他买回了小镇上第一双泡沫拖鞋;当别人还在用光板乒乓球拍时,他给他买回了海绵球拍;他运货到县城,常常带回一些小镇的稀罕物——水果或蛋糕什么的。即便在三年困难时期粮食那么缺乏的年代,他和母亲自己吃菜粥,都要用一个小瓦罐单独给儿子做白米饭。
但这块上海手表他只戴了两个月。会计是街坊中一个有些阴柔的中年人,月底对账时说他差了一百多元钱。他找遍了所有环节,收支的现金都没有差错。但会记说与账目不符。而他根本看不懂那些账目。最后他用手表赔了欠款,辞去了出纳工作。
之后他又戴过几块手表,是什么牌子什么价格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而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块进口手表。
这个多少钱?李非问。
这个是送给你的。张子扬说。
不要你送,我付钱。
李总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谢谢张总。李非说,只是我们现在还有一层合作伙伴关系,酒店内部有规定,礼品一律要上交。为了避免损失,我还是出钱买你的为好。
李总你看你说的——就一块手表的事。
张总这次请你一定听我的。以后我不做酒店了,我一定和你以私人朋友相待。好吗?李非用貌似真诚的态度说着虚伪客气的话。
李非合上表盒,把它放回茶几上,推过茶几的中线,推到了张子扬一侧。
我这次回来,是有个事情要和李总商量。张子扬说。
李非说,你的事高主任已经给我说了。
高正新给李非打电话,说了老张要用球馆设备做贷款抵押的要求。要李非行个方便。李非一听就知道其中的奥妙。点明老张在用金蝉脱壳计,是要变相把设备款拿走。
他说高主任您还看不出来?
高正新笑说,李总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别人的一点小心机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但张总他目前确有困难,不然人家也不会动这个心思。
李非说,高主任,这件事我真的很为难。
他不能睁开眼把屎拉在裤子里。
高正新说,我知道你为难。不为难别人怎么会要我出面找你?这件事是我为你们两家牵的线,我算是管闲事,落闲事。他毕竟是个人,你们是公家。能让就让一让人家。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从酒店筹建到现在,我有什么事求过你没有?这次就算是我求你,你给点面子,可以吧?
李非不能认同高正新的说法,但又不便反驳。只有一味听着,连“嗯”“哦”都没有吭一声。
高正新停顿下来,他在等李非的回应。李非消失一样的沉默让他失望。他忍不住说出一句气话来是不是嫌我这个退下来了的老头子多管闲事?
见高正新如此说,李非再无法装聋作哑。只有发声劝慰道老领导您千万不要这么说,不管您在不在位上,您都是我心目中最尊敬的领导。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先不跟老张把话说死,就说您已经跟我说了,我个人表示同意帮忙。但酒店现在是股份制企业,银行是董事长单位,这么大的事不能不请示他们。我先跟他们报告一下,如果他们不反对,这个事我就好办。
李非这么说,毫无疑问是在扯理由。但你又不能说他说的这个理由不成立。至于他要高正新给老张说他个人表示同意,这是在以坦诚的方式讲假话。这样说不光让他推卸了责任,也让高正新推卸了责任。高正新要的不就是对老张有个交代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正新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同意了他的说法。
李非对张子扬说,张总你知道我与高主任的关系,高主任交代的事,我是不敢马虎的。现在我们也是朋友了,你有困难我们帮忙也是应该的。
听到这里,张子扬脸上露出了喜色。刚才他还因为李非拒收礼物而感到绝望。这时候他又听见李非在说
但你知道,现在香州城发行是我们酒店的控股单位,他们的行长是酒店的董事长,这样重大的事情我不能不给他打招呼。这也是一个尊重问题。我原以为给跟他打个招呼就行了,谁知他问了我一个问题,让我很难回答。
什么问题?听到这里,张子扬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李非说,他问我,要是这笔贷款逾期不能归还怎么办?我说应该不会,张老板是一个办事牢靠的人。他说我说的是万一,你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我说不能。他说如果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酒店可以代为还款吗?我说应该没有这个能力。因为酒店现在只是可以正常支付利息,对银行还本的要求还没法落实。他说如果酒店没有能力代为还贷,到期银行只能通过法院拍卖抵押物。最后他说,该怎么做,这个结果你要考虑清楚。我个人的意见是,不同意拿球馆设备去做贷款抵押。
其实,有关董事长的一套说辞,都是李非自己编的。这么浅显的问题,还要别人去点拨,且不是笑话。
如果换了其他人,也就像高正新说的那样,别人是个人,你是公家,睁只眼闭只眼,得饶人处且饶人,能方便就行个方便算了。李非不是不懂这些人之常情,只是自己心里的一道关过不去。总要为酒店的利益得失去与人计较。就像这些利益是他个人的,甚至比他个人的看得还重。处理个人的利益没有那么多原则,也没有任何道德风险。反之是公家的利益就不同。
张子扬很沮丧。他说,这些设备是我的。
李非想说,这设备是你的不假,可是你拿它为出资条件和别人组成了新的共同体,它的属性已经发生了变化。见老张可怜巴巴的样子,李非嘴边上的话没有说出来。他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他说,要不你自己去找一找我们董事长?
说出这个建议后,李非又有些后悔,万一老张使手段真的把城发行这个关节打通了呢?这种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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