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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弩激射,箭似飞蝗。
关羽的却月阵,与难峭王的乌桓突骑阵间,每一秒都有数百根箭矢腾空而起、飞越一两百步之远,在小渝水边的黑土地上,种出了一片片白色的尾羽。
烈风吹拂过尾羽,让插在松软泥土中的箭杆也随之摇曳,如同开满了白芦花的芦苇荡。
随着敌军越来越嚣张,关羽车阵中的部分环节,几乎出现了动摇。
主要是士兵们觉得这样打仗太憋屈了!便纷纷向长官请命动用车弩反击!
直到此刻,关羽军暴露出来的火力密度,还是比较低的——所有的车弩,因为敌军还没进入集束箭的射程,被关羽勒令不许暴露火力,一定要继续苟住!
这一手,关羽是从麴义那里学来的,为的就是示弱,让敌人轻敌,冲上来。
乌桓突骑的机动性远比汉军强,所以一旦他们发现打不过就可以跑。
汉军克敌的关键从来都不是如何搏杀,而是如何让敌人肯跟你死战到底——
两汉以来,只要胡人肯跟汉军打到底、死战不退,汉军肯定是占便宜的。
关羽熟读春秋,钻研战史,那些战例他早就知道。
汉武帝时李陵带五千步卒出塞,就把匈奴十几万骑打得无法靠近。最后还是一百多万支箭矢射完了才覆灭。李陵还说如果再有十万箭的补给,他绝对可以坚持到撤回关内。
但示弱也是讲究基本法的,要有针对性的示。从李陵到麴义到关羽,都在研究这个课题。
今天战场上汉军的一切表现,都是关羽研究结果的体现。
如今之势,便好比两个小学生在斗殴。
第一个实际上怀揣利刃、近战无敌,但因为身体笨拙奔跑缓慢,所以追不上敌人,
第二个身体瘦弱灵敏、近战比较菜,但丢石子打人比较准,拉开距离时占优。
交战之初、双方先互丢小石子骚扰对方,这个阶段近战壮汉肯定是吃亏的,那他要怎样引诱对方跟你近战呢?
看过小学生打架的都知道,这时候关键就是“精神胜利法”,比如对方石子丢到你身上了,你却哈哈大笑嘲讽:辣鸡!这种毛毛雨一点都不疼!废物,崽种!有本事冲上来单挑啊!小石子根本不破防!
当然嘲讽的同时,也不能真的只嘲讽,也是要丢小石子反击的。
而只要你丢的小石子能让对方稍微有点疼,同时你的演技又够好,一丁点疼的表情都不流露,能够让对方相信他真的没破防、不冲上来近战你就根本不掉血,那么他就会沉不住气。
这里面的关键,就是“演技”,对应到部队的阵战之技,那就是“军纪”!
军纪严明,则士兵被射而不乱,有伤亡也表现得像是没伤亡。只要不乱,对方就会相信他们射而无功、打你不掉血。
而你打他却多多少少会让他掉血、他就会心浮气躁换战术。
至于你实际上掉没掉血,已经不重要了——战争不是打游戏,士兵头上不会顶血条。
实际上你射他五十箭他才会死、他射你三十箭你就死。
但你演给他看一个假的血条,血条显示他射你一百箭你才死。那他就会果断冲上来,不再跟你对射。
……
关羽能理解到第五层,难峭王和阎柔最多只在第三层。
可惜关羽手下的士兵,原本只在第一层,靠着关羽平素体恤士卒、让士卒愿意相信他,才勉强把境界跟进到了第二、第三层。
但依然有觉悟低的士兵理解不了,尤其是那些不喜欢白白挨打装不疼的丹阳兵,几乎要出现骚乱。
“屯长,顶不住了,要不快给车弩换上木羽矛反击吧。就靠这些弓弩跟乌桓人对射,不等于白白挨打么?”
一个屯的丹阳兵首先扛不住了,他们这个屯有七八十名士兵,对应了五辆装了车弩的战车。所有士兵都沿车严密架设盾牌,持久的对射后,还是出现了接近十分之一的伤兵,幸好大部分箭伤都不深。
那屯长名叫傅士仁,广阳郡人,是刘备担任良乡县令前招募乡勇加入的第一批老兵,渐渐积功做到屯长,空降过来指挥这些丹阳兵。
他深知丹阳兵喜欢打顺风仗,对这种受气的事情耐性很差,抽出佩刀反复弹压,还给士兵们讲关羽的战术思想、指望大家理解配合,但依然差点控制不住局势。
他只好指着屹立不动的关羽,鼓舞士气:“你们看看关都尉!关都尉自己中了箭都一动不动,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要让胡狗相信他们这么打是没用的!只要胡狗冲上来,他们就死定了!
不如这样,谁要是中箭数量比关都尉都多,我许他躲到车底、不用再为弩手架盾!我说到做到,你们敢不敢!谁要是退下来了,我自己顶上去,顶替他的空缺帮他架盾!”
这番话说得着实以身作则,那些丹阳锤盾兵看看关羽,又看看傅士仁,终于又平息了一些。
但不一会儿之后,就有一个丹阳壮汉累计身中三箭,是屯中中箭最多的人,比关羽还多了。
傅士仁不得不当场兑现承诺,吩咐把那名壮汉拉到战车底下遮蔽起来,而他亲自接过对方的盾顶到第一线架盾!
又坚持了几分钟,身披金属甲片札甲的傅士仁,也在臂甲和胸甲之间的缝隙处,被射了一箭,他顿时觉得痛入骨髓,但更高级的军官们都在坚持,他也只好坚持。
身边的丹阳兵在他中箭的那一刻略微有些动摇,但看他依然坚持顶在一线,这种动摇也就稳定住了。
傅士仁不知道自己又坚持了多久,但因为他不如那些丹阳兵那般用盾精熟,接连又中两箭,终于倒了下去,气绝阵亡。
但他身边的士兵看到他以身作则,死而未退,竟也鼓起了绝强的斗志,继承他的遗志继续持盾对耗。
……
在战场上,从来没有哪一种交战情形,能如同“你射了白射,我没事”那般,打击进攻方的士气。
果不其然,难峭王麾下的骑兵,虽然也在对汉军造成伤害,但因为汉军大阵表面纹丝不动、从关羽这样的将领到傅士仁这样的基层军官再到普通丹阳兵,都演技爆表。
乌桓人以为自己没造成伤害,终于越来越心浮气躁、士气涣散。
谁都不想一边流血一边做无用功。
难峭王看在眼里,知道再这样耗下去自己士气就全崩了,只能逼着全军冲上去近战。
近战中砍死的每一个敌人,自己人都是亲眼目睹的,这种打法最鼓舞士气了。
难峭王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暗忖:“看来这次真的是被汉军耍了!他们的箭矢这么稀疏,肯定是没有安排多少弓弩手、而全部是摆出坚盾引诱我们呢。
不然,盾阵也只能挡住前排平射的箭矢,没法挡住过顶抛射的箭矢,我们的勇士对着汉军盾阵背后的空旷区域抛射了那么久,汉军都不乱,说不定那里面就是空心的!背后我们看不见的位置根本就没有纵深布置弓箭手!关羽就弄一圈空有外圈的阵骗我的箭呢!”
想到这儿,难峭王正式下令:“全部冲上去跟汉军肉搏!这些车阵上的盾牌不足为惧!汉军盾阵背后肯定是空心的!有弓弩手也不会多!”
瞬息之间,万马齐冲。
身穿两层鱼鳞玄甲的关羽,看到这一幕终于露出了冷笑。他随手一抹,把那几根根本没能射透两套铁甲的箭杆拍断,等敌军逼近到及近距离,才左手扬起,交叉一挥。
这个手势的意思,是让阵型左侧的车弩,往右前方射击,而右侧的车弩,往左前方射击,形成交叉火力。
麴义的先登营破白马义从,有个关键词,就叫做“以强弩‘夹’射之”,很多人都会忽略掉这个神来之笔的“夹”字。
夹的精髓,就是“交叉火力”。
弓箭是抛射兵器,抛射兵器在弹道面上留下的是一个点,也就是弓箭必须刚好掉落的那个点上有人,才能射到人。
而弩更趋近于直接瞄准的平射兵器,平射兵器在弹道面上留下的是一条线,哪怕你直接瞄准的点上没有敌人、或者敌人跑开了,只要这条线的后续延长线上有敌人,就仍然射得到。
但是,弩如果只对正面冲过来的敌人放箭,这种“射不中瞄准之敌但也能射中他旁边的敌人”的歪打正着机会,就会小得多。
因为敌人的骑兵也不是傻子,尤其是乌桓这样的轻骑兵冲锋,马与马之间更是要间隔好几米,阵列是比较稀疏的。
不过,这只是针对九十度角正对的情况。
稍微学过点三角函数的人都知道,一旦平射火力跟冲锋一方散兵线的夹角不再是90°,而是60°、30°……甚至更低,那么其单兵间距、在平射火力垂直投影线上的投影,就会比正面观测时小得多。
这时候“射不中瞄准之敌、但能误伤他身边的战友”的概率,也就成倍提升。
精密的三角函数屠杀开始了。
一排排的乌桓骑兵,笔直冲到车阵前,挥舞着长枪马刀,疯狂砍杀着车阵与盾阵,并试图从车阵的缝隙间穿过、直接践踏车阵后的弓弩手,抑或是穿透阵型后从背后砍杀左右两边的车兵。
不过就在他们即将透阵的时候,每辆战车上一张的车弩,就喷吐起集束箭来。一捆捆的箭矢用有托底的托板扣在牛筋绞成的弩弦上,绞到最紧,瞬间激发,一下子就是十几根箭一大捧地激射而出。
几乎没有乌桓骑兵正面中箭,反而不是左侧中箭就是右侧中箭,远远看去如同刺猬,蔚为壮观。
那些侥幸逃脱前两拨箭雨的,真要穿过车与车之间看似安全的空隙,却发现汉军战车上伸出一根根猛力挥动的战斧与钉锤。
这种靠重量与惯性杀敌的兵器,并不讲究与敌军**相击时的角度,甚至不用强求刃口的一侧朝向敌军。
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初速度、惯性,就能把骑兵打得筋断骨折。
事实上,关羽今天给丹阳兵们用的近战拦截兵器,还不是最专业——后世刘裕对付北魏拓跋氏骑兵时,却月阵的近战主力兵器是“杖”。
很多人会不理解:杖不就是一根棍子么?这东西有多大战斗力?
但事实上车阵用的杖,多半是包了四楞铁头的长棍,重量和惯性都足够,要的就是它们既够及远、又不用像枪矛那样把尖端对着敌人。
杖的精髓就是一个“扫”字,对付的是从侧面高速经过的敌人,而枪矛对付的是正面之敌。只要敌兵速度够高、撞击力够大,钝器也能杀人,破甲效果更是比利器更强,敌军骑兵是被他们自己的冲锋速度形成的动量自刹的。
丹阳兵的锤、斧也是靠扫,论威力比刘裕军的杖更强,只是距离太短,扫不到远一些的敌人,难免多留破绽。
威力有余而攻击范围不足,白璧微瑕。
“喀喇——”
“嘎嘣——”
一声声牙酸沉爆的痛快闷响,一批批战马与骑士飞甩出去,
或脑袋着地,颈椎爆断,
或利斧开瓢,如同图师给他们修外形时手猛烈抖了一下,歪曲成各种后现代派的夸张造型。
旁边的车弩疯狂集束攒射则依然持续,分毫不曾停歇。集束箭有效杀伤射程太短的毛病,在几乎贴脸的时候,已然不重要了,可谓彻底的扬长避短。
而且因为射击口集中,也不用像普通弩兵那样露出太多薄弱的正面——正常情况下,汉军要打出这样的近战火力密度,就意味着一辆车前面至少要一字排开20人宽度的弩手。
那么多弩手,就代表着那么多可以被冲锋突破的薄弱环节,就会被乌桓骑兵切菜。
但现在,火力密度依然那么大,可正面却丝毫不虚,只要露出一个射击口、一面盾牌的宽度,就能喷出那么多箭矢了。其余十九个人的宽度,依然是坚实的盾阵,这让想找软柿子捏的难峭王部骑兵到哪说理去?
说好的远程火力猛的阵型,近战肯定会被切菜呢?怎么不讲道理的?
身穿铁甲、手拿喷子,这就是关羽军眼下的写照。
一丛丛的骑兵割麦一样倒下,难峭王彻底傻眼了。
“撤!赶快撤!”难峭王一声令下,也不顾那些被困在车阵中的人了,就命令能撤多少撤多少。
断后的乌桓骑兵瞬间遭到了灭顶之灾,被以更快的速度屠杀。
关羽眼看两军接触正面已经很少有成团密集的敌骑,也终于下令所有车弩放弃集束箭、换上长杆木羽箭。
这种箭的尺寸几乎如同八尺长的短矛,平衡尾羽都不是羽毛做的,而是木片做的。用强弩发射时杀伤射程极为惊人,甚至能穿人杀伤两三个敌人。
百根木羽铁簇的巨箭,连续数波给难峭王送行,虽然射杀不过百余人,却把乌桓人的阵型射得更散,让乌桓人在撤退的时候都不敢密集扎堆地撤,以免被贯穿力巨大的弩箭一次性杀伤多人。
数波之后,难峭王惊魂未定,终于发现了汉军的最后一招杀棋——始终埋伏在上游逡巡不进的赵云,看到乌桓人败退散乱,终于带着一千汉军精锐重骑,赶来发动背刺冲锋,收割败军的人头。
“左军右军快快前突截击赵云!不要慌,我们的人数还是比赵云多好几倍的!不能乱!”难峭王声嘶力竭地狂吼,约束败兵重新整队。
至于背后已经不需要担心了,赵云缠上来这点时间,难峭王已经撤得离开关羽的却月阵至少一两里路开外。
所以,关羽就算用车弩和木羽箭,也不可能射到这么远了,车弩机动性弱,也不可能跟上来追射。
眼下的危险,就是面前阻挡逃跑之路的赵云!
难峭王把一切可以重新集结成团的骑兵,统统用军令强行勒逼驱赶到赵云那一侧,试图挡住他们。而他自己反而不敢太过前突逃跑,唯恐被赵云盯上。
血腥的绞杀还在持续,难峭王的败兵显然不是赵云部精锐生力军的对手,赵云部至少人人都穿了相对廉价的札甲,是刘备军中待遇最好的一批,乌桓人的劣质马刀很难在拖割中杀伤赵云的人,只能靠骑枪和冲击力血拼。
“大王勿惊!我们顶得住赵云的!”也正是到了这一刻,跟着逃了两里地远的阎柔,才有机会说上话。
不过,他们刚喘息了没多久,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杂乱,而杂乱中又凝聚着一阵不寻常的密集。
杂乱奔逃的骑兵,是应该越来越散漫稀疏才对的。
难峭王惊讶回头,仔细扫视搜索了几秒钟,才注意到有一小群骑兵,团团滚滚向着自己的王旗大氂杀来,旁边一堆堆的乌桓乱兵纷纷杂杂,如滚汤沃雪,四散消融。
“这……这一小群骑兵是汉人?一直追着我们过来的?为什么刚才没发现!旁边其他人都忙着逃命么?离他们不足百步,都不知道是敌军?”
这一切,只能说是灯下黑了,所有的乌桓骑兵收到的命令都是散开队形逃命,只要敌兵不接近到背后几十步的距离,就不会注意并回身准备近战。
谁也没想到,关羽阵中,居然有几十个人,敢追着好几千人的败退大军追杀!
加上正面赵云朝着叛军腰子横叉一刀拦截、吸引了绝大多数的注意力。以至于关羽追到了距离难峭王几十步远时,才被发现。
难峭王虽有七八千残兵可控,但此时此刻,半径五十步内,他能调动的也不过百余骑,跟关羽亲骑队的人数优势,不过数倍差距而已。
“快!别管前面了!都到我后面挡住关羽!”
难峭王亲自抽出镔铁打造的精良马刀,一边大喝命令,一边已经做好了亲自战斗的准备。
“噗嗤噗嗤——”数声闷响,三四骑难峭王的亲兵被青龙刀秒杀,尸作两段滚落尘埃。
难峭王连忙竖架马刀、低头一缩,试图躲过关羽错马相交时的横扫斩首一刀。
“呃啊……”难峭王一声惨嗥,也亏他身为上谷乌桓的首领,武艺还行,居然扛过了这挟风雷之威的一刀,没有被斩首。
但他拿着马刀格挡的手臂,已然被青龙刀齐肘卸落,断臂五指痉挛,依然抽搐着捏着马刀刀柄不放。
这种挣扎,也不过是延缓了几秒钟的死亡时间罢了。
随着第二刀斜砍刁钻而至,再无抵抗之力的难峭王被直接斩首。
“不愧是上谷乌桓首领,居然两刀才能斩首。”关羽用刀尖挑起落地的首级,一把抓住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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