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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家的鸿门宴,就在一派臣服祥和的氛围中结束了。关中世家虽然遭到了些惊吓,但听说李素要走了,也稍稍松了口气,怨念也消散了些。
他们还以为刘备是要恩威并施,让李素励精图治三板斧使完之后,就换上怀柔的鸽派京兆尹。
可事实上,刘备并不是很怕得罪关中门阀,他调走李素,还有很多方面的考虑。
一方面,固然是关中地区救灾和整顿的布局都完成了,后续只要一个温和派的京兆尹萧规曹随照着执行就可以,李素在与不在区别不大。
另一方面,则是跟李素的私事儿有关,因为蔡琰差不多今年十月份也要生了。
刘备这人还算笼络人心,会关心下属家事安排。就让李素准备准备,别误了日子,妻子产子的时候丈夫总该回家。
而且刘备也知道李素大灾之年长期在长安作秀比较难忍,他这人奢靡成性,该作秀的活儿秀完了,还不如回成都过奢华的日子。相比之下,倒是刘关张一贯年少时过过苦日子,还能忍受疾苦。
当然了,这里必须提一句,刘备刚到长安的时候,其实也不是太能重新忍受苦日子。主要是见了未央宫里那些还没被李傕残害的、装修华丽的宫室,还有那些被大长秋苗祀保护逃出宫外、没被李傕玷污的宫女,刘备就差点儿走不动道,想要“接着奏乐接着舞”。
不过那也就是五月份的时候稍微迷茫了一阵子,后来李素带头作秀,还借着一次机会对刘备调侃暗劝,就把刘备劝回来了。
李素当时是这么开玩笑的:“留侯当年,必然也是分享秦宫宫女,泡澡宴乐。”
刘备读书少,还老老实实问李素这事儿语出何典,李素就跟他调侃:“以今度古,想当然耳。”
也就李素这个身份,可以跟刘备开这种玩笑了,这是连荤段子大师简雍都没资格说的。刘备这才知道李素在讽刺,回去查了一下《史记》。
发现刘邦当年没见过大世面、刚进秦宫迷恋奢华宫女时,张良说的是“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然后刘邦就听劝没再迷恋声色。
刘备别的劝是听不进去的,都进了长安了你还不让他声色沉溺宫女那怎么行?
关键是“贪于财货好美姬”、“爱犬马玩乐不爱学习”,这不都是高祖之风嘛?刘备自从十五岁游学雒阳,一直对于自己的享乐主义是有理论基础和信仰支撑的。
现在看了《史记留侯世家》这一段(高祖本纪里没写,留侯世家里有),才注意到原来高祖皇帝的贪财好色不学习,也是有一定的例外时期的,刚进长安的时候高祖就收敛了。
这事儿对刘备的信仰矫正很大,让他暂时扭转了自己的享乐观,也开始不玩出逃宫女,每天吃面也掺杂点橡子面,忆苦思甜模仿高祖。
只不过,张良当年是劝了刘邦后、张良自己也这么做。李素么就是管杀不管埋,开过玩笑把刘备劝了之后,他自己只是暂时收敛,哪天离开长安就不准备收敛了。
……
当然,除了上述两点原因,刘备放李素回成都,还有第三方面的考虑,这事儿也是李素最近主动在跟刘备商量的:
那就是如何利用皇帝还在、而且地方诸侯已经形成了半割据的事实,上表劝说皇帝改制一下如今的地方官制。
不过这个事情因为刘备自己也不太懂内政治理,加上没有先例可循,所以暂时还没形成定论,还需要在李素走之前,抽时间仔细讨论一下。
所以,杨修府上的鸿门宴结束后,仅仅两天之后,处理完了最新一轮的朝议事务,刘备就把李素和荀攸二人叫到北宫,单独问话。
之所以找荀攸,当然是因为荀攸对于高层中枢政治还比较懂行,而且年纪资历也够,毕竟是奔四的人了,在刘备阵营里,除了老一辈的蔡邕之外,中枢文官就只有钟繇年纪比荀攸大些。
所以,李素调走之后,刘备是打算让荀攸接任京兆尹的,跟右扶风钟繇一起处理和平转型期间的关中内部治理。
荀攸也非常适合讨论地方长官改制的问题。
李素、荀攸到了之后,刘备也不跟他们客套,直接在书房内接见,开门见山跟荀攸介绍:“公达,伯雅劝孤说,当初的‘废史立牧’之议,虽然有平叛四方贼乱的优势,却让地方长吏事实上形成了诸侯割据,此法之利弊,最多也只能说是功过参半。
更何况,此议是七年前刘焉提出的,而刘焉早已在数年前被定为谋反,孤亲自平了他。如今四方贼乱只剩郭汜、韩遂、白波、黑山几家,以及异族的伪南匈奴单于、一些鲜卑酋长、南方的山越酋长。
尤其是黄巾余孽,只有白波黑山两支,其余袁术境内的黄邵、何仪,曹操境内的青州、臧霸,都已授首,而且数年都没有再有新的乱贼崛起。已有的几家乱贼当中,白波、郭汜、韩遂三方我们都有把握在明年有粮后,从关中出兵平灭。黑山张燕也在袁绍、吕布的进剿之下。
这样的形势,明着要推翻大汉的贼军已经不再是未来天下的主要威胁,天下纷争的杀戮,迟早会转到拥汉的地方诸侯之间内部。伯雅说,时移则势异,新形势下,州牧制度已经不利于大汉的进一步戡乱安定,正当以此法不合时宜、且因刘焉率先提出,而奏请陛下逐步废除。”
荀攸之前一直静静听着,刘备说到这儿,他实在有些忍耐不住:“大王,此事若是操切,恐怕天下愈发汹汹。虽然天下已经实际上落入各诸侯之手,就算大家不支持也不会如何,大不了依然政令不出雒阳。可臣怕后世史笔,会揣测大王这是在给陛下添乱子、逼着贼臣跳出来反对陛下啊。”
荀攸这话也是够敢说的,已经等于是挑明了说:咱都知道按照伯雅如今“联袁绍”的姿态,这是在压制曹操、袁术,而曹操是拥刘协的,刘协要是真有什么名义上就压制地方的新政令,恐怕到时候袁术会第一个跳出来找借口把皇帝干掉,而后人会以为“刘备你之所以搞这些改革,目的就是逼得袁术坐不住,引诱袁术把皇帝干掉”。
荀攸已经看得非常远,把这些都看得明明白白了,聪明人心里都清楚,目前刘备袁绍这个互动姿态,那就是在捧袁术嘛。
所以这种质疑刘备也不好亲自回答,他来回应就有些尴尬了,幸好李素一下子接过话头:
“公达多虑了,大王说过,咱是奏请陛下‘逐步’废除,关键在这个逐步,也就是要徐徐图之。咱也知道,那些已经封出去的州牧是不会乖乖封还的,为免矫枉过正,造成更大的混乱,所以要分两步走:
也就是从明年开始,建议陛下不再册封新的州牧,而已经册封下去的州牧制度维持不变。如果要封新的地方长官,再寻找新的名义,当然,我们也不是开历史倒车,直接退回到只有监察之权的刺史——因为朝廷政令事实上不出雒阳,刺史刺了内幕也无处上报,上报了也没人有权处置,还刺什么?”
听李素强调了“旧官旧办法、新官新办法”这套双轨制来适应过渡期,荀攸才松了口气,觉得这事儿稳妥靠谱了不少。
确实,只要少触动既得利益,让时间去消弭那批特定时期形成的存量“州牧”,那么他们就不会闹事。
最坏的情况,无非是老的州牧像土皇帝一样当一辈子州牧,但只要皇帝改革了官制,一旦老州牧天寿将尽,老死了就不能传位给儿子了。
虽然州牧理论上也不是世袭的,但实际操作上,只要一个家族割据了几个州,然后老一辈临死前自表自己的儿子当州牧,也是可以做到的。皇帝从制度上废除新州牧后,这种表的工夫也不能做了。
此法对国家的好处,可比“推恩令”,虽然要一代人的时间来见效,但提出者肯定是有其历史功绩,也会被大汉朝记恩的,无论谁最后掌权,都有利于国家的统一,也有利于未来新政权的稳定、阻碍新割据的出现。
荀攸想了想,追问道:“重废州牧,又不回到刺史,那该劝陛下如何改制?”
李素答道:“我认为,未来可以先酌情,根据一个州是否是边防州,来把地方长官的设置,分成两类情况,有防务需求的,多设地方长官,没有边防需求的,少设一类地方长官——
这也不是我新想出来的,早在章、和二帝时,朝廷给幽、并、凉三州士人加倍人口名额的孝廉等察举名额,以抚慰其为大汉朝承担的北方游牧边防负担,便是这种‘优惠边州’思想的起源,我不过是顺着当时大将军窦宪及班固启奏施行的旧法的一种延伸。”
李素先说了一下他构想的立法法理依据,没办法,汉朝人改革还是要托古的,哪怕你是施行新法,也不能完全没有历史依据,总得先找来古人多多少少也干过的理论依据。
就像李素搞经济税制改革,就说他做的事儿有几成是桑弘羊干过的,地方官制改革就说是窦宪、班固做过的。未来要是改革人才选拔制度,也得说是对察举制的继承。
说完了托名的依据,李素再说具体设想:“废除州牧之后,刺史可以改个名字,依然行一州监察之权。除了监察之外,还可以给予独力的司法监督权力,如决断一州内各郡不服的冤狱,上报到州官处处断。
而一州的防务,如果是要防备诸胡或者西南夷的,可以交由另一位武职主官管理,如果是腹心之州没有对胡人的防务需求,就可以不设这个军事主官。
而一州的民政、财税,则再挑一位文职主官管理。民政财税官是无论边州内地州都要设的。这样一来,内地州没有统掌一州兵权的高级将领,则不易形成割据,这些州的郡国兵也好,维持地方的卫戍也好,都由各郡太守继续掌握,郡有防而州无防,不给一个人统合一州兵力的权柄。”
民政财政一个人,军事防务治安一个人,还不一定常设,监察司法一个人,州级权力分到两三个人手中,比州牧就好控制多了。
荀攸听了,也忍不住眼前一亮,觉得有点意思。
汉朝之所以分近百个郡,原本不在郡上面设独揽一州的高官,图的就是“每个郡的实力,相比于整个汉朝而言太弱了,所以不可能造反成功”,这才要“实郡而虚州”,州牧只是没办法的权宜之计,为了讨贼,因为黄巾贼势力范围太大,远不是几个郡的兵力可以自行自卫的。
而“实郡虚州”的思想,其实后续被华夏政权继承了近两千年,一直没变,到明清都是“实府市虚省”,对统一稳定确实有好处。
荀攸捋了捋胡子,问道:“三使的名字想好了么?”
李素:“这岂敢自专?随便想过几个,还要请大王斧正、陛下定夺。比如监察司法长官可以继续叫刺史,也可以叫观察使,或者另想。
军务治安官就叫防御使或者团练使——要打胡人的边州还是叫防御使好些,内地州如果民风彪悍民乱较多,可以临时设团练使。至于财政官,就叫布政使如何?”
“名义而已,到时候就按观察使、防御使、布政使三使向陛下奏请便是。”刘备果断阻止了他们在名字上的纠结,掐断了无意义的讨论。
荀攸也觉得挺妥当,顺水推舟认了。不过他随后想到了实际操作层面,不无忧虑地说:“可是,如今大王就只有雍、益二州,如今伯雅去当益州牧,自然是放心的,将来肯定是要在伯雅离开益州之前,把益州的地方长官拆分为三使了。
可益州虽然是南方非军事州,自章、和起没有边防州待遇,可如今咱屡次挤压哀牢夷,还从掸国攻占土地、还寻来了林邑稻、长绒棉等物,未来定然是要继续发展西南夷贸易的。
所以,益州划为非军事州,之让它对外供给钱粮,则对西南夷之战和防御难以统筹。若是把益州整个划为军事州,将来以一个七百万汉人人口的州的军务,悉数委于外人,也不放心。若是让前将军之类的帅才屈居一隅,也浪费人才,不可不慎啊。”
刘备听了也点点头,转向李素:“伯雅,这事儿你回去成都之后,也该想想,在划分州牧职权分授三使的过程中,看看如何规避。”
李素想了想,诚恳说道:“目前益州确实太大了,益州之地的划分,很多都是先汉武帝初年时所设,此后逐渐变大,也为拆分。南中各郡,都是武帝对西南夷用兵,灭夜郎王、滇王后新设的郡。
从武帝至今,又有近三百年了,如今南中人口汉人都有一两百万,黑白夷之数还在汉人之上。不如因时制宜,到时候表奏陛下,拆分益州为益州与滇州。依然以巴、蜀之地为益州,南中各郡为滇州。
如此,益州彻底位于腹心富饶之地,只要对外缴税纳粮、支持其他各州,不用设置防御使,也不用担心拆分之后的巴蜀五百余万人口的征兵潜力,被一个单独的防御使掌握。滇州设置防御使,只能掌握滇州的二百多万人的战争潜力。”
刘备想了想,拍了拍李素的肩膀:“那就辛苦伯雅了,你回去之后,好生整顿准备,你就是最后一任益州牧了,明年你回来之前,要把益州牧的权限拆分到五个人手上:益州二使、滇州三使。具体怎么分,你回去慢慢想,有了人选建议,随时私下里先写信给孤看看合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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