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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诸葛亮拿本职工作的内容来请教,李素也是哭笑不得:什么星象历法天文扯淡这些,他是真不会啊!你当你老师是全能的呢?
他原本给诸葛亮这个任命,主要还是让他当宣传出版总署,别的都是添头。不过既然干了,哪怕是过渡性工作,也要干好。
而且李素写过《驳灾异论》,现在诸葛亮拿那些添头的工作内容来问他,在外人看来是专业对口的。
李素也只能心虚(不是虚心!是心虚!)地让诸葛亮先说说,要是太难他就找借口开溜:“说吧,公务遇到什么麻烦了。”
唉,就当是帮诸葛亮进一步破除迷信,也防止他将来在错误的天文地理方向上用错努力。这些东西终究是学生时代的小道,将来治国平天下没用的。
诸葛亮见得了许可,也不跟李素客气,直接一骨碌跳上李素的马车,然后让自己的马车跟在后面,一起跟着李素去陈仓。
上车之后,诸葛亮娓娓道来:“是这样的,我最近又遇到了一些新的灾异要记载评断。那些原本的太史丞、灵台丞好不晓事,还按照旧制记载,我一看他们写的都是‘某某灾异’主某某领域失德失察,就气不打一处来。
李师你的《驳灾异论》、《殿兴有福论》都写了那么多年了,这些搞星象历法技术工作的官怎么就不知道与时俱进呢?我和他们讲道理,把他们一一驳倒,他们倒是哑口无言,然后就两手一摊问我:那不按灾异警示而论、不许写天人感应,那这些异像又该作何解释?
偏偏我也给不来新解释,就想求教李师,反正你赶路也无聊,趁着路上教教我呗。我上任十日,已经写了好几篇短文了,什么《驳蝗不可治论》,《驳地震失德论》,把今年的蝗旱地震主失德都批过去了,但这次的新灾异我没见过。”
李素听了,也颇感欣慰,没想到诸葛亮干啥都略懂,上任半个月不到,已经写了一些治理常见、能解释的灾情的文章总结了,对于开化民智确实有长远好处。虽然这些短文的内容,肯定是从李素今年的施政经验中总结的,并非诸葛亮自创。
原先汉朝太史令以下的灾异官,就只会劝皇帝“天下雨多了要祈祷,要罪己,天不下雨也要祈祷,要罪己”,这种迷信官养他们何用?
还不如诸葛亮上任没几天,啪啪啪破旧立新。
李素就示意诸葛亮再说下去。
诸葛亮诚恳地描述:“这次遇到的新灾异,按旧法很是凶险,名叫‘荧惑守心’,就是前几天刚刚发生的星象,主天子大凶,甚于蝗旱地震并发。而且我查了古籍历法,太史公在《史记.天官书》里还写,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反道二舍以上,居之,三月有殃,五月受兵,七月半亡地,九月太半亡地。
如今都九月了,夜观天文,可见荧惑在心宿分野居而返道,其凶至矣,堪比始皇帝死前那次的大凶了。《史记.秦始皇本纪》明明白白写:始皇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怒,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
(注:司马迁也认识到了黄道面上的星座只有半年可以看得见,比如心宿、天蝎座就是农历三到九月。另外半年在黄道面朝向太阳的一侧,所以白天被阳光遮挡了)
李素静静听完,一开始还有点惴惴,因为星象历法他是真看不懂,而且古人那些对“什么星象主凶,什么主吉”,李素更是一点都不知道。
但是听诸葛亮说完后,他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是荧惑守心啊,这也算是凶星之兆中知名度最高的一种了,他后世在外交学院学正统论和相关政治哲学课、讨论统治合法性问题时,还真涉猎过。
而且这玩意儿,初中物理就能解释。
所谓“荧惑守心”,用人话翻译一下,其实就是“从地球上观测火星在掠过天蝎座主星心宿二的时候,因为正好处在火星大冲的轨迹上,也就是火星绕日椭圆轨道的远点,所以从地球上看,火星暂时有好多天没有移动,始终在心宿二旁边”。
众所周知,学过初中物理就懂,火星离太阳比地球更远一圈,所以地球一年是365天,火星一年大约是687个地球日,所以地球上每687天都应该能看到两次火星位于椭圆轨道远点、角速度较慢甚至相对不动。
不过实际上因为其中一次是在向阳面,也就是地球上白天朝着太阳那一侧,所以看不见,能被看到的只是火星轨道在背日面那一次,所以“火星在天上连续多日不动”这种古人觉得诡异的现象,地球上每两年不到就能看到一次。
甚至古人之所以把火星取名为“荧惑”,就是因为火星这种在地球上看起来“大部分时间动,偶尔又会短期内多日不动,甚至偶尔逆行”的轨迹,古人觉得很疑惑,才叫它“荧惑”。
按照两年出现一次的频率,按说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中国古人又把天区分为二十八宿,其中黄道面上有八个宿,对应的就是西方的黄道十二星座。
所以西方一个黄道星座对应天球黄道面30度,东方一个黄道宿对应45度。“心宿”严格来说是包含了整个天蝎座,加上天秤座、射手座与天蝎座相邻的各7度角天区。
想明白这些逻辑,“荧惑守心”出现的概率也就好算了。
火星大冲近两年一次,每次出现在黄道面的某个天区,是有规律变化的,从很长的周期来看,八宿的概率一样。
所以除以八,就是每隔平均十五六年,就能看到一次火星大冲刚好在心宿天区。这是必然会出现的普遍现象,怎么能跟大凶联络起来呢?
当然了,实际的算法要更严格一点,因为古人不一定是按照“发生在心宿这个45度天区内的火星停滞、逆行”都算“荧惑守心”,有时候要强调必须发生在心宿二这颗超红巨星旁边非常紧邻的位置,这样的话,就可以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看当权者怎么判断了。
而中国史之所以把这事儿说得大凶,李素前世读书时也看过分析,认为主要就是始皇帝三十六年那次太有名了。
“荧惑守心”四个字被司马迁写在年序之后,而且后面紧跟着就写那个超着名的历史事件:天降陨石,上面写“始皇帝死而地分”,第二年果然始皇帝死、天下大乱!
跟始皇死、秦朝亡这样的大事件联动了,怎么能不凶!那可是千古一帝之死、千古第一统一王朝之亡!
后面历朝历代的改朝换代皇帝给前朝修史,就开始往前朝泼脏水。后世天文学家按照轨迹和物理算法逆推,认为两千年的帝制史至少该有38次荧惑守心,但《二十四史》记载的只有22次。换句话说很多时候太平岁月里发生的荧惑守心都被太史令钦天监官员隐瞒了。
(注:按照16年一次出现在心宿星区的话,2000年应该有120多次,严格要求天蝎座的话,也有80多次。所以这个38次应该是按照“心宿二所在的15度”天区为严格标准的。)
反正皇帝又不懂看天,技术官僚想隐瞒不报,不想惹事,还是很容易做到的。除非民间也有高人爱好者观察到了,然后要惹事警示皇帝下罪己诏,才会把事情闹大,弹劾太史令观而不报——说白了就是看在野党有没有懂天文的高手,利用这个搞事情。
如果仅仅是瞒报,这个灾异也不会被历朝历代炒作得那么凶险,更恶心的是后世之人给前朝修史时,还故意无中生有捏造并没有出现过的“荧惑守心”。
如此一来,想让它没有就没有,想让它有就有,简直就跟公共厕所,想上就上,任人打扮。
李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后世他看的正统论教材里,就专门分析过一个案例——按照天文学家推演,西汉末年、汉成帝死那两年,其实是不可能出现火星在天蝎座天区大冲的,与物理演算完全不符。
但是王莽篡汉之后,加上东汉初年刘秀认了汉元帝为“皇考”,说“成帝复生、天下不可复得”,所以新莽和东汉太史令联手黑汉成帝,捏造了一次成帝暴毙前的“荧惑守心”,然后还把这事儿跟成帝末年一次杀三公移罪的事件联动起来,最后还被班固采信写进了《汉书》里。
按照这个伪造的记载,汉成帝死那年,发生了荧惑守心,然后汉成帝移罪三公,赐丞相翟方进自尽(翟方进在公元前7年被赐死是史实,也是因为天灾异像,这也没问题,但物理学家推算不是荧惑守心而是别的天象。后世修史的人为了加重历史警示效果,改成了荧惑守心)
但丞相自尽揽罪之后,荧惑守心依然“经月不解”,不到两个月汉成帝也驾崩了。《汉书》极尽描述这次荧惑守心的凶险,给人留下了一个印象:
看看,秦始皇死、秦亡大乱开始那年有荧惑守心,西汉衰亡前也有一次荧惑守心,后面的皇帝就渐渐失德成了王莽的傀儡,这多厉害?
以至于后世的史书所记载的22次荧惑守心,要求变得非常高,死个皇帝之类的小事儿都不配荧惑守心了,得是跟秦亡西汉亡那样“死了皇帝还改朝换代”的究极巨凶并列,才有资格被二十四史记下来。
当然这里面也有“变灾为喜”的例外,远的不说,就说诸葛亮今天观测到这次荧惑守心后两个周期、也就是32年后,公元226年,也发生了荧惑守心。
历史上,那次灾异让魏国高层非常惶恐,最后反而还是当时已经从刘备那儿投降到曹魏的黄权出面帮忙解释,安抚了魏国的人心——原来,荧惑守心发生后次年,曹丕就死了,黄权立刻说,这代表如今天下称帝各国,魏为正朔。
因为荧惑守心没克死刘禅或者孙权暴毙,而是让曹丕死了,这是喜事不是坏事,证明曹丕是真命天子,有资格因荧惑守心而死,刘禅孙权不配,没这个资格。
……
李素心中大致知道是这么个原理,那些关于历史的部分,他没什么好和诸葛亮多说的,但是跟物理相关的部分,还是可以说的。
而且李素也知道,描述扯淡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如何让诸葛亮为自己的《驳灾异论》继续添砖加瓦,把天文领域的灾异迷信也给灭了。
按说,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诸葛亮用数学和物理办法,推算出荧惑守心计算周期公式,然后可以预测,也可以逆推、找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记载过的荧惑守心年份,代入他弄出来的公式里面算一下。
如果证明了天灾异像的出现是有数学规律的,那不就最彻底地刨了天象灾异论的根子么?我都能预测某个天象某年会出现,你还说这事儿是失德或者有德导致的,那不就扯淡了?皇帝未来某一年失不失德都还没做呢,天怎么知道皇帝失德?
做得好了,诸葛亮也不枉师从李素多年,就由诸葛亮给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迷信以最后致命一击!
也好给诸葛亮将来多一个历史头衔:董仲舒的最后一铲子掘墓人。
可是,如何教诸葛亮呢?
李素想了想他对诸葛亮的数学和物理教导,从来没有突破过牛顿三定律,至今连“万有引力”和天体运行论都还没教呢。毕竟这些东西对于工程研发没有用,早年李素也不想浪费诸葛亮精力学万有引力。
另一方面,这些也确实是惊世骇俗了。虽然东汉张衡已经发布了“浑天说”,认为地是个漂浮在混元一气的天球上的,但张衡仍然没说大地也是一个球啊。
就算前进到大地是一个球,那也不过是走到西方托勒密的地球论,但依然是“地心说”不是“日心说”,这怎么教诸葛亮计算嘛?
难道,真要告诉他万有引力的存在,我们都是被“吸”在地球上的?怎么证明?卡文迪许扭秤实验现在也没法做啊!器材精度肯定是不行的。
没有实验证明,那就只能是铁口直断了,或者说是一种李素的“假说”,“猜想”。
从长安到陈仓,马车要走四五天,这五天的时间里,李素就琢磨着怎么最后再教诸葛亮一点他能接受、不至于惊世骇俗的东西了。
“阿亮……有些话为师说出来你也未必信,也未必对。你见过大海么?”想来想去,李素决定先让诸葛亮接受地球是圆的,然后让他为了解决“为什么人不掉下去”而接受“引力”的概念。
诸葛亮:“没去过,我离开琅琊老家才七岁,琅琊也不靠海,小时候没机会去东海郡,也没去过青州。”
李素:“……”
古人真是可怜啊,诸葛亮这种有钱人,都活到虚岁十五岁了,大海都没见过。谁让他九岁跟着刘备一路往西呢。
李素拍拍他肩膀:“好说,过两年,你找个冬天两块的机会,去交州看看风土人情。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嘛,到时候,再把为师今天说的实验,亲自到海边再验证一下。现在先听我说。
为师现在说的这个实验,为师是亲自在海边做过的。那就是立一根十丈的桅杆在一艘船上,船开出海去之后,几十里后桅杆就看不见了。咱今日也能做,为师这就让人去旁边秦岭上砍伐一棵数丈的大树,量好高度,截精确。
此处是渭河平原,田野也算平整,我们算他三十里内没有起伏。到时候把树立在后面,我们马车前行,算好里程。看看多远之后,树干会看不见,你把数字记下,然后看看与为师算的对不对。”
诸葛亮很是好奇,就浪费了点时间,指挥大家砍树、测量后截断立好,然后车队前行。
他花了足足大半天时间做这个实验,还设了几个对照组、木头也有两级长度,最后发现一样长的木头都是走出一样远的路程后消失了,更长的木头消失的时间延长倍数也是成正比的,这不由让诸葛亮好奇心爆棚。
李素这才拿出他预先牵强附会的答案:“我教过你‘三角函数’吧,用三角函数的原理,那就是因为地是一个球,地厚加上木高为斜边,地厚本身为垂边,则我们马车通过的距离为对边。我算出来,地之厚为一万两千余里,至于地心。如果把大地设为一个到心一万两千多里的球,这些数据就都对得上了。”
诸葛亮惊得腿一软,又忍不住跺了跺脚,似乎在确认大地是否足够坚固,但几分钟后,又恢复了镇定,自己算了一遍。
确实,如果按照李师的数学模型,代进去算是对的!
也亏得诸葛亮跟着接触数学有三四年了,他已经形成了“算出来对的东西,现实中就算朕的如此,哪怕表面上看再匪夷所思,也没什么好怕”的思维习惯,他咽了一口口水,只是艰难地追问:
“那我们为什么到地的反面时不会掉下去?”
李素两手一摊:“为师也不知道,但为师只知道,如果要让我们不掉下去,肯定是有一股力拉住了我们,或许万事万物足够重的东西,就能表现出把小的东西拉住的力。地上万物的重量,或许便是地对万物拉扯的尺度。
而且,我们若是接受了这个设定,张衡的‘浑天说’也能更加完满了,张衡本就认为地浮于天球之中。我们只要把这个地,改成‘地球’,地球在内,天球在外,不就可以了?我曾经也好奇代进去算过,结果发现,地为天球之心还不太好算,若是以日为天球之心、地不过与其他星辰一般绕在日天球上,分层而动,就更加好算了。”
李素也知道循序渐进,他就拿过一张纸,随手画了六个同心圆,把六大行星内外顺序画上——也就是地球加上金木水火土,毕竟只有这些华夏古人也是观测到的。天王星海王星那种借助天文望远镜才容易找到的东西,就没必要拿来给诸葛亮科普添乱了,不利于解决眼前的问题,反而把问题复杂化。
李素花了其中整整三天的时间,教导诸葛亮理解“荧惑或者说火星,只不过是比大地刚好外一圈的绕日星。逆行与守滞都是椭圆轨道远角切换罢了”。
至于地球一年是365天,这个不用教,其他水星金星火星一年(一圈)是多久,李素也没教诸葛亮,就让诸葛亮自己代入公式算。
诸葛亮计算题还是没问题的。
两人从长安以西的细柳、槐里,一直教到郿县,诸葛亮总算把轨道周期算清楚了(轨道轨迹曲线依然算不出来,李素这点数学工具根本不够,只是知道周期)
诸葛亮有点走火入魔,几天内头发都抓掉了几十根,最后车队离开郿县的时候,他才忽然抱膝长啸,随后大笑:
“原来荧惑的守滞,就是每隔22零半个月、退一又三分之一个宿区出现一次。但是连退三次之后,因为第四次退到了向日一侧,所以下一次只有11个月,而且要在上一次天球退到尽头后、不够的部分从反方向天球补回来!要朝另一个方向找!
如此说来,每隔那么久,荧惑总要守一次的嘛?不是守心宿,就是守别的黄道七宿之一!这完全是算得出来的,跟人君的失德、朝代的更替有什么关系?老天还能知道十六年后的人君失不失德么?”
李素听了都暗暗汗颜:他只是提供了假说和数学工具,但荧惑守滞的周期和移动规律,他是真不知道的。
所以他是想报答案都没得报。
没想到,诸葛亮真靠他给的公式和思想,硬算出来了。
诸葛亮长啸之后,摇着李素逼问:“李师你怎么不说我算得对不对?”
李素:“啊……那个,应该,可能对吧,我自己都没算过。”
诸葛亮震惊:“什么?你居然自己都没算过?!”
李素:“你知道的,为师公务倥偬,要治国理政治军,没那么多时间……”
诸葛亮相信了这个善意的掩饰:“也对,这些东西算了也就是锻炼一下脑子,对治国没什么用”
感慨完之后,诸葛亮拍了拍衣服,自信满满地说:“既然李师让我做灵台令。别的日常蝇营狗苟的工作我也不屑于干,要干就干那些能为后世师法的大事!
我决定了,顺着《灭蝗论》、《抗旱论》之后,我再把种种具体迷信灾异的原理都驳一遍,能整理出规律的我都写成书。李师你的《驳灾异论》不过是针对笼统的泛泛而谈,我要具体到每一种灾害如何抗击、或者原理如何,从此让君臣士庶都不要怕!不许像没头苍蝇一样互相乱攻讦攀咬!”
说完,诸葛亮跟李素告辞,坐着马车回长安去了,他已经想好了要去写李素《驳灾异论》的具体《实施手册》。
就好比李素立了一部法,诸葛亮作为学生,当然应该写老师立的法的司法解释。
这也是古今中外皆然的学术传统,圣人写经,圣人门徒写经文注释。
李素跟诸葛亮分手后,当天就抵达了陈仓,然后入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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