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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象虽然前一晚拉关系套近乎喝了不少酒,不过汉末的酒没多少度数,也不容易隔夜宿醉,好歹没耽误第二天的觐见。
次日上午,辰时二刻,日常走流程的朝议议程走过场后,按说就是接见外州牧守派来的使者,刘协按部就班让宦官宣召阎象上殿。
首先还是一番谦卑的虚礼,阎象得先代表袁术对皇帝表达问候,无须赘述。
过场走完之后,阎象拿出袁术那份有干货的表章,开始有礼有节地发难:
“……陛下,九月时,颍川民间有观星象者,见荧惑守心,卫将军慎之,使臣等按考。太史公言:‘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反道二舍以上,居之,三月有殃,五月受兵,七月半亡地,九月太半亡地’。今荧惑九月守心,其凶甚矣,主太半亡地。
且今岁关中屡有大灾,果三月起即无雨,连旱四月,此为‘有殃’,五月李傕屠戮宫室、百官,长安官民士庶屡遭残灭,此为‘受兵’。且陛下捐弃两京、盘踞弘农,天下诸镇,多不受命,此非‘亡地’而何?
故卫将军以为,今番荧惑守心,有殃、受兵、亡地三祸齐至。古今超凶,于此甚矣,朝政之晦暗失德,恐不亚于秦始皇三十六年!唯陛下慎之!”
秦始皇三十六年的那次荧惑守心,这不用科普,刘协自己稍微读过《史记》也知道,那是守完之后就天降流星、“始皇帝死而地分”。
刘协听了之后,居然忍不住有些惊慌,连续追问:“太常卿何在?太史令何在?”
太史令郗虑无权直接参加朝议,级别太低了,太常卿当然是在的,所以管宁立刻出列奏对:“臣在。”
刘协:“太史令可有观测到九月荧惑守心?为何不曾上报?莫非民间观测有误?”
管宁:“臣请宣召太史令郗虑上殿。另,据臣所知,上月朝廷改革官制,分太史令职权为太史、灵台二令,分掌纪史、历数。是否要从长安召灵台令诸葛亮奏对?”
刘协:“先让郗卿奏对,再派人把诸葛亮一并召来。”
长安到弘农也得好几天呢,偏偏阎象突袭之前,刘协也不可能预做准备,所以第一波肯定是要被喷的。
朝堂上微微一阵混乱,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太史令郗虑才被招了过来,匆忙入行宫拜见行礼。好在弘农城也不大,作为行宫的故弘农王府也比长安雒阳的皇宫小很多,倒是没耽误太多时间。
刘协就这么候着,先处理别的,把阎象晾在堂下,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到齐之后,刘协也不废话,直截了当查问:“郗卿,颍川民间上报,见九月荧惑守心,太史可有记载?”
郗虑不敢隐瞒:“臣略有耳闻,当时历数之职刚刚拆分,由灵台令管辖。不过臣还与之交接,故而知之。九月时,却曾见如此天象异常。不过灵台令诸葛亮认为此事当持重记载,天象虽有,然征兆则未必如前世史书所言,究竟代表什么,还要研究斟酌。”
郗虑奏对的时候,阎象也已经被再次请到了殿上,所以阎象忍了一会儿,等有机会开口,连忙说道:“既然郗史令也承认了,那么异象是否曾出现,已经没有异议。至于其征兆为何,古有定论,何必多此一举?
陛下,古人云: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前後星子属。即心宿主星征兆天子,前後副星主太子、皇庶子。荧惑于主星徘徊,前後星失其属,征兆已明显不过,之前种种,都是陛下与辅政失德。虽陛下已下罪己诏,然天意未熄,乃是警示陛下失宫逡巡,宫室离散无后。
先汉成帝之时,赵氏姐妹骄淫无后、霸宠后宫,使成帝无嗣。荧惑守心后,成帝暴毙于赵氏姊妹床笫之间,帝位落于哀、平支属,渐为王莽所控制。故在天子无嗣的情况下,外戚辅政之祸,首在‘辅政外戚一族的后妃无后,而嫉妒不使其他后妃有后’。
我大汉以孝治天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陛下感董氏救驾之功,后妃暴亡而不立新后,莫非车骑将军阻塞王路、隔绝内外所致?董贵人无后而亡,莫非还要使陛下也无后么?还是要他董承再有一个女儿成年、送进宫中当皇后,陛下才能有后?!”
阎象这番话非常有杀伤力,而且偏偏天象和道理确实站在他这边。
他和袁术商量好的对策,那就是这次主要攻击董承!说董承已经“蜕变”了,虽然四月份的时候董承确实救驾了,但半年过去后,董承也“屠龙英雄渐渐长成了恶龙”,变成了皇帝身边的既得利益者。
而刘协在皇后、贵人统统被杀后半年,还没立新的皇后、妃子,只是跟一些跑回来的宫女这么凑合着乱搞,解决后宫生理需求,也确实不太成体统。
这里面,董承也确实做了很多不地道的事情,要说没有私心也是不可能的。
站在董承的角度,他千辛万苦把皇帝救出来,还搭上自己女儿一条命,董承也是有权力欲的,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摘桃子、送女儿入宫抢走新皇后的位置,那他董承不是白干了么?
是的,刘协给了董承“车骑将军”的高位,已经很对得起他的付出了。董承如今在朝中的名义地位甚至比袁术还高,仅次于刘备和袁绍。
但董承心里清楚,他这个高位是不稳的,要是无法持久成为第一外戚家族,区区一个车骑将军的虚衔,随时都会拿掉。所以他也在想怎么把局面拖住。
当然了,女儿的问题其实好解决,因为董承自己也年纪不算太大,三四十岁年纪,董承有地位也能多找女人,一年之内就日出一个新女儿,然后养大,也没难度。这样和稀泥混几年,再过个十三四年把新女儿往宫里一送,到时候刘协也还不满三十岁,再找个十四岁的皇后也没问题。
事实上,董承都不需要刘协等那么久,董承前几年自从被董卓提拔后,有了钱财地位,就开始辛勤耕耘,后嗣数量明显增多,所以他身边现在已经有几个三岁以下的小女儿了,再养十年就能当皇后。
刘协也大致知道董承在想什么,他也不想刺激董承,想保持目前的微妙平衡,所以只解决生理需求不给宫女名分,唯恐“刚死了老婆就立新皇后新贵人”刺激到了董承,君臣之间也就保持了这个微妙的平衡。
当然刘协也绝对不可能真的十年不立后妃,他只是稍微让董承情绪稳定个一年半载的。
结果,这就成了袁术认为“皇帝被外戚挟持”的把柄。
面对阎象如此攻击性的咄咄逼人言论,今天原本置身事外的董承自然是大怒,他几乎立刻挥手示意武士上殿,把这个胡言乱语的诸侯逆使推出去斩首。
“阎象!你竟然君前如此放肆,这是欺君之罪,武士何在!”董承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自从他成为救驾第一功臣,哪见过别人这样栽赃他啊。
“哈哈哈,董承,你果是欺君之贼。我阎象生是汉人,死是汉鬼,仗义执言,死又何惧!陛下,你是不是被董承兵威所挟持,所以不敢再妄立皇后、繁衍皇嗣?陛下,我知道你迫于兵威不敢说,你要是被董承所挟,就用目光暗示臣便是……”
阎象貌似义正辞严地吼着,被掌管朝议礼仪的宦官拉了下去。
阎象要是穿越者的话,说不定此刻就该说“陛下你要是被董承威胁了就眨眨眼”。
还别说,他这番忠义的表演,还真让不少人动容,大鸿胪王朗立刻越众而出,跪下求情:“陛下!阎象所言虽然悖慢无礼,可看在他是一片忠心赤诚,为皇家后嗣着想,仗义执言,不可妄加议刑。否则恐怕天下州牧、外镇将领,真要疑惑陛下是否受胁于人了。”
王朗这番话,潜台词就是:董承要是真敢因为阎象劝皇帝“立皇后的事儿不能耽误”,而杀了阎象,那就是坐实了董承挟君的罪名,到时候袁术可以理直气壮分分钟再清君侧一把,甚至连在雒阳的朱儁都没借口阻拦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刘协没儿子,死了老婆还不赶快娶,人家说得句句在理啊。
不管天象对不对,阎象的建议是很站得住的。
而王朗这个大鸿胪等于是外交部长,虽然跟自己的臣子诸侯之间的交涉严格来说不算“外交”,但王朗最近习惯了“安抚外藩”的思维,遇到事儿他不能不挺身而出。
刘协也连忙顺水推舟,示意制止:“不得对阎卿无礼,车骑将军,你也操之过急了。不管天象如何,朕不能寒了远人之心。”
在朝堂之上,他也只能先这么说,而等退朝之后,刘协自然还会再私下里安抚董承,表示:朕心里还是支持你的,之所以对阎象和颜悦色,只是为了安抚袁术,不给袁术出兵勤王清君侧的借口,希望卿理解朕的苦心。
由此也可以看出,董承最近跋扈确实是渐渐有些跋扈,皇帝都没开口,他已经敢在朝议的时候招呼宦官们把阎象赶下去了,这个草台班子的朝廷,严肃性确实又降低了一个台阶。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历史上献帝东归过程中那一年,在弘农举办的朝会,都是嘻嘻哈哈全无礼仪,场所往往就是找个土墙的院子,甚至外面还有好奇的西凉军士兵扒墙围观,想看看皇帝上朝是什么样的。朝廷不在首都,威严性和礼法严谨程度肯定有一跌。
董承被刘协劝住,也只好先忍了阎象,不予发落。
刘协稳住后方,再和颜悦色对阎象说:“卿与卫将军建议的正肃后宫,重建气象,确是正理,朕虚心纳谏便是。不过,卿等所言关于车骑将军的揣测,朕以为并无根据,不如各退一步,朕整肃后宫,卿等也别为难车骑将军了,如何?”
阎象还不死心,还想死谏撩拨一下,一脸义正辞严:“陛下,天象示警,陛下就该彻底虚心整改,这还有什么商量的?难道陛下还要跟天意讨价还价?恐非人君之德!”
刘协脸色很是难看,他知道袁术要是得手了,攻击瓦解了董承护驾的合法性来源,那他这个皇帝恐怕就更没人保护了。
段煨不过是个反正的西凉将领,就算原先没有跟着李傕一起残害百姓,但光靠段煨主持朝廷中枢所在地的防务,四方诸侯肯定都是不服的,到时候又是一堆的军阀进京,大汉就彻底完了。
但刘协几个月前刚刚下过罪己诏,显得他对天意还是比较尊重的,现在人家拿天压他,直接驳回丝毫不敬天意,也很容易被诸侯抓住把柄。
思之再三,刘协几乎用商量的口吻说:“此事还多有可疑,天意之解读,岂可听一面之辞?而且天象之细节,也未必如卿所言。还是搁置数日,等召至灵台令诸葛亮,再问其详。”
阎象知道皇帝这是在拖延时间,但对于这个程序正义的要求,阎象还真不好闹事,否则就是他和袁术不占理了。
所以他就表态,愿意等皇帝召来诸葛亮,再具体推敲“这个凶相究竟具体是怎么个凶法、如何解读、天要皇帝如何整改”,这些细节问题。
不过,临了,阎象还是又拿出了一招撒手锏,代表袁术向皇帝建议:“陛下,卫将军还有一谏,如今陛下体恤四方不宁、不愿扰民征集秀女,但后宫不可不建,因此卫将军希望陛下降职,召各外姓牧守、外镇将领,于辖区拣选秀女,送至弘农,由陛下亲自定夺各授后妃之位,陛下以为如何?”
刘协看了看董承,一咬牙:“此议甚善,可以先予施行。”
刘协当然知道,他这么一答应,就意味着他至少要封袁术的女儿一个贵妃了——袁术这么建议,当然不会傻到为人作嫁、真在豫州和南阳挑选民间美貌女子送来了。肯定是从袁术自己的女儿或者侄女儿里面挑个年纪合适的。
这样,袁术才好在外戚身份这一层关系上,把董承挤开。估计袁术也不是个在乎女儿性命死活的,女儿送来之后,肯定巴不得被其他后宫或者外戚欺负,那样袁术就有借口带兵勤王了。
以这道旨意安抚住阎象及其背后的袁术后,朝廷足足等了五天,暂时把这件议程搁置着,等诸葛亮到了弘农,再具体讨论。期间刘协也趁着拖延的时间差,做了些别的准备。
阎象有些焦躁,但也没办法,只是在内心暗恨:这诸葛亮好大的架子,皇帝派人召见,肯定是日行数百里的快马接力,一天多就能到长安。他回程却要走将近四天?三百五十里路,骑快马赶路要那么久么?
诸葛亮这是不把皇命当回事啊!没说的,到时候得先说道说道诸葛亮的失职。
好不容易等到了五天后,也就是十月十一日,诸葛亮终于紧赶慢赶,进了弘农,通报之后,被请来参加朝议。
双方在行宫内排定后,不等诸葛亮说正事儿,阎象直接跳出来了:“陛下,臣弹劾新任灵台令诸葛亮目无王命,荒疏携带。身为朝廷职臣,蒙召觐见,日行不足百里,如此怠慢,其行其术岂可信赖?”
刘协很想诸葛亮拉他一把,但诸葛亮走得确实太慢了,有点说不过去,刘协也只好温言询问:“诸葛卿,卫将军主簿所劾,你有什么解释么?为何蒙宣召姗姗来迟?”
诸葛亮还有些不习惯地、用拿折扇的姿势拿着笏板,拱手奏道:“陛下,臣迟来事出有因,皆因天使言及,陛下宣召为问荧惑守心吉凶、天象征召,而臣近日作得一器,可使不明历数之人也看懂星象原理,只是此物颇为沉重,臣请了许多车马帮忙搬运来弘农,故而迟误。”
刘协连忙顺着话给台阶:“原来是事出有因,如此说来,诸葛卿也是勤于政务,就不追究迟误了。”
阎象在旁眉毛一挑,不想让诸葛亮蒙混过关,插话道:“陛下当兼听则明,不可被诸葛亮一面之辞所蒙蔽,他既然说迟到是为了搬运解释天象的重器,何不让他带上殿来公示,让诸公卿开开眼界——诸葛亮,你敢么?”
阎象最后几个字放低了音量,那是单独挑衅诸葛亮的。
他不想放过这个直接用道德谴责秒杀对手的机会。
诸葛亮微微哂笑,但没有出声,依然恭敬地问皇帝:“若是陛下许可,当然可以带上殿来公示。”
刘协原本还想给诸葛亮留面子,不知道诸葛亮的斤两。现在听当事人都说得那么有自信,就准奏了:“来人呐,把灵台令从长安带来的天象重器抬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几人合抱大小的、雕刻着二十八宿的天球,加上里面几道同心的行星黄道盘、还有同轴底座、转动把手、传动齿链系统,全部扛了上来,诸葛亮还当着众人的面重新把各级传动的地方检查校准了一下。
阎象在旁边反而看得目瞪口呆,想喷又不知道怎么喷。
这玩意儿怎么用的?太专业了不好喷啊。但貌似光看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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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字大章,所以又更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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