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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冬天也不能开战,所以曹袁之间的口水仗也不是非常急,可以慢慢讨价还价上一两个月。
荀彧得到了曹操的拍板决策之后,也没有多说,只是沉默地告退,然后去安排执行。
程昱因为之前负责安排了反间,搞砸惹祸,今天非常安静,只敢说些修修补补的附议,荀彧走的时候他也非常上道地立刻走了,以示“没有打算私下里留下来跟主公交流”的意思。
征东将军府大堂内,除了曹操,就只剩下一个郭嘉,还有个别心腹仆役和婢女。
曹操心情也郁闷着呢,扫了一眼郭嘉,知道郭嘉估计是有话要说,但他也不点破,就让仆役端来两壶酒,和一些消遣的小菜,然后让他们全部退下。
至于婢女们,也不能站在十步之内,都被打法到堂下跳舞助兴。
“奉孝,今日遭此意外,心情不快,陪我喝几杯。”曹操一挥袖子,把郭嘉拉到旁边。
这是曹操主动“屏退左右”了,确保连仆役和婢女都听不到他和郭嘉一会儿的聊天内容,同时又不显得郭嘉在避着荀彧单独进言。
而曹操和郭嘉的演技也都是非常不错的、很自然。知道如何才能让哪怕是十步外的舞女看起来,都觉得他们是在说些喝酒时的闲话,绝对没有谈论国政。
哪怕他们口中说的都是正事儿,表情也依然像是在享受歌舞说荤段子一般轻浮。
郭嘉也不客气,任由曹操亲手给他斟了酒,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青瓷瓶子,往酒杯里倒了点东西。
青瓷是益州产的,由蜀地富商辗转卖到中原。郭嘉用的药瓶,自然是其色如碧玉一般青翠,是益州青瓷的最上品货色。
而里面的药,倒是跟益州毫无关系,是本地药商鼓捣的五石散。郭嘉是个纵情声色犬马的人,对女色比较沉溺,还喜欢放浪形骸。
曹操经常拿刘备身边的李素的生活作风跟郭嘉相比,但两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李素只是喜欢美女,但绝不纵欲损害健康。至于五石散那种有害的东西,他更是要求刘备在益州彻底禁用了,官府还会查办违禁服散的人。
“少加一点!以后这种东西不要带到我府里来!”曹操训斥了郭嘉一句,但也没有彻底阻止,两人喝了几杯后,曹操用说荤段子的表情,问起正事儿,“今日特地避开文若,是有什么想说的?莫非以为文若的劝说,还有缺漏?”
郭嘉抿了一口,说道:“荀司马忠心为国,谋虑缜密,怎会有缺漏?我只是见明公有一事始终不曾考虑,今日不问不快。”
曹操见郭嘉并没有贬低荀彧的意思,也很满意,闻过则喜地问:“愿闻其详。”
郭嘉眼神真诚地看着曹操:“明公可曾想过,如今天子复宁,未来数年之内,我们与袁术,乃是居于天下腹心的诸侯,无天子明诏而讨伐州郡、扩大地盘,便形同大逆。除非是周边再现黄巾贼余党复燃,才能顺理成章攻而夺地。
相比之下,除了我们和袁术以外,刘备可以讨伐西凉、河套诸贼,袁绍也能拓地并州北部鲜卑侵蚀数郡,或是进一步笼络草原诸胡。刘表、孙策能掠夺山越人口以充实军力财力。
若是我们不做一点什么,数年之后,此消彼长,恐怕局势更加对我们不利。我们唯一的优势,也不过是今年已经施行了一年屯田制,未来几年还能继续推广,官仓府库钱粮,会比同等人口的袁绍、袁术州郡多些。
但屯田只能弥补一部分我们与二袁的实力差距,却不能弥补我们与刘备的实力差距。袁绍之地,受战乱摧残较小,就算将来学我们一样屯田制,能恢复的潜力也小。刘备新平关中,眼下刘备地盘的人口与袁绍相当,但实则关中极为残破,刘备的人力是锐减之后依然与袁绍相当。
刘备还有那么多未开发的边远之地可以屯田,而右将军李素又极为擅长发掘民力。如果只比屯田对国力的增长速度,我们是远远比不过刘备的。就算天下和平五年、十年,到时候再战,刘备只会更强!所以,天下久安,对我们不利,还不如速战速决!”
曹操抬手示意郭嘉先住口,然后提醒道:“可你刚才也说了,没有天子明诏,如何速战速决。”
郭嘉脸色阴冷了一些,也顾不得演技了:“要破此局,唯有……略微不忠于陛下了。当然,明公绝对是始终忠于陛下的,但天下自然还有不忠于陛下的贼臣。我们并不会亲自作恶,只是让某些贼臣自己忍不住跳出来。”
曹操咯吱一声,差点儿把青铜酒爵都捏得作响了,深呼吸了一口:“怎么做?”
郭嘉也深呼吸了一口:“对北,暗中示好袁绍,确保与袁绍和睦。在此前提下,我军或许可以改变发展方向,在徐州东海郡广造商船、战船,向外拓展,一方面充实国力、民力,一方面转移外界对我们的敌意。”
曹操眉头一皱:“奉孝你想的都是些什么不相干的事儿?这完全没关系吧?”
郭嘉伸出三根手指:“我此法,看似不着边际,实则好处有三。第一,我军如今不是因为身处天下腹心,天子仍在我们就无从扩张。但我这两年也观察了刘备和李素在蜀中的所作所为,悟出了一个道理——提升国力民力战力,未必一定要靠开拓土地繁衍人口。适当发展工商,发掘百姓人均的出产,也是一种办法。
刘备能北伐成功,受益于此甚多。这两三年开始,陆续流通天下的宽幅蜀锦、青瓷、秘法锻造的优质钢材铁器、上等精盐、南中珍货,好多都是数年前所无,这些为刘备攫取了多少钱粮兵器、转化了多少战力?否则以蜀道之难,怕是李傕再不济事,也得多费刘备数年。
我们虽然没有擅长工巧的奇人,但适度鼓励工商、重赏有巧思建树之人,未必不能有所收获。而且我们就算自己建造财货利器不行,至少我们地处天下腹心,只要造船发达,货通南北,从贸易之利赚取差价,也能提升国力。
原本我们觉得海路贸易危险,难以有巨量,但这几年看辽东太守糜竺,货通天下,东海之上,商船何止数百?去年初杀陶谦时,糜竺甚至还运了徐州数十万恐惧屠城的徐州百姓远赴辽东。最近听说甚至还有去三韩,甚至更为极东之地的。糜竺的海船虽然保密,可毕竟也用了数年了,只要我们足够重视,或求贤挖船匠,或重赏寻求糜竺商队失事的海船残骸,只要用心,总能有收获,就看明公重视不重视了。
这,就是我说的鼓励造船、重视工商的第一点好处了。一旦成功之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去三韩掠夺人口、获取珍货,不光有商贸之利,对兖、徐二州的战力也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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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这才觉得刚才一团乱麻的瞎建议,渐渐收拢出点眉目来了,他摸了摸胡子,点评道:“这倒不失为一条长远之法,不过造船与鼓励工商,初期投入巨大。我从去年起,也注意到了刘备贩卖蜀锦瓷器,获利巨厚,也曾暗访巡查出蜀商贾,但听说李素所行之法,费钱动辄数亿、十数亿。
若是靠获利再投于扩产,初期占用钱财或许少些,但没有五六年之功难见成效。若是我们把大笔钱粮投入这一国策,而天下形势又陡然变化,一时尾大不掉,如之奈何?”
郭嘉:“那就初期少投入一些,看明公决心,到时候以利滚利,靠赚取的钱财再扩大造船与海商,不至影响为国征战所需的钱粮。
而且,这正好要涉及到我此法的第二、第三点好处了——我劝明公行此法,除了牟利强国,更重要的就是让二袁都对我们掉以轻心。
对于袁绍,他这次名义上是谴责我们阻塞王路,所以非要夺取东郡、陈留,可实际上袁绍是什么图谋,明公难道还没看出来么?”
曹操还真没看出来,微微一愣,下意识直接问了:“什么?没看出来。袁绍贪小,不就是想白拿几块地么。”
郭嘉摇摇头:“何止是想要两块地!我看袁绍此举的关键,是希望和袁术的领地直接接壤——从刘备与袁绍暗中结盟后不久,我就渐渐琢磨过味儿来了。袁绍和刘备,那也是不希望今上长久坐天下的。刘备有被皇帝猜忌的龃龉,他光复长安前皇帝偏偏跑了,陛下又怕他姓刘,总是怕他,双方谁都不好面对。而袁绍有首拥立故燕王的旧账,怕今上清算。
而袁绍知道明公你是天下最不受今上猜忌的诸侯,所以对你有所忌惮,也知道你肯定不会干出对天子不利的事情。因此我估计,在袁绍刘备结盟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在利用‘天下腹心的诸侯越等下去越不利’这点,暗中让袁术自己野心膨胀,去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袁绍想跟袁术接壤,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袁术真动手了,袁术这个反贼的地盘不至于便宜了明公、刘备、刘表这三家与袁术接壤的诸侯。袁绍他自己也想打着划清界限讨贼的旗号从他弟弟那儿直接夺取一块。
在这种情况下,荀司马刚才提的‘让出阻塞王路六县,双方以官渡为界’,根本是喂不饱袁绍的!因为以官渡为界,则陈留郡治陈留县,乃至雍丘等地,还是在我军之手,到时候袁绍还是跟袁术不接壤!
而我军如果在西侧采取更加稳妥的收缩姿态,在东侧朝向大海的一面摆出扩张姿态,这对于袁绍也是一种示好。明公派去与袁绍交涉的使者,如果能暗中表达继续唯袁绍马首是瞻的姿态,表示真到了那一刻,不会阻止袁绍军队过境,乃至控制陈留、雍丘。同时让袁绍知道,我们的野心在于东海,袁绍说不定就不会视明公为将来争夺袁术辖区的主要对手了。
而我说的第三点,也就是我们向东海发展、能够有利于对袁术的布局,也是异曲同工之妙,但表现形式略有不同——如今的局势,是我们和袁术都处在天下腹心,天子存在越久,我们与袁术吃亏得越久。
一旦我们找到了出海扩张牟利的需求,那我们就还有一条路,那时候只剩袁术一家完全没有出路、全天下所有诸侯都还有扩张余地,只剩袁术一家吃独亏,袁术岂不是越发狗急跳墙?袁术要是真狗急跳墙,害得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与袁术接壤的区域最大,就算被袁绍刘备刘表分走一杯羹,我们还是得到最大的一块。如此,明公才有破局的可能!”
曹操眼神一亮,以他对袁术的了解,他知道事情真到了那一步,袁术还真有可能一年都憋不住。
本来全天下就只有两个苦哈哈在吃苦,现在连唯一的难兄难弟曹操都找到出路了,说“我还可以造海船去三韩扩张势力,不陪你一起慢性死亡”了,这袁术心态得多崩?
就好比唯一一个陪你挂科的同学都及格了,全班只剩你一个挂科,这时候袁术肯定连砍死任课老师的心都有了。
而袁绍之所以急着跟曹操过不去,那也是因为袁绍听了杨修的分析,知道曹操是希望皇帝一直活下去的,认为曹操在天子存否的问题上不可能跟他一条心。
现在曹操也摆出引诱袁术沉不住气的姿态,那就是一种暗中服软,表示他在这个问题上,也跟袁绍一条心了。那样,袁绍放过他、几年内不来为难他的可能性也就大大增加了。
从此,就从袁刘怂恿袁术自爆,变成了袁刘曹巧合一起怂恿袁术自爆。
饶是曹操智商过人,也是花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郭嘉这一套算计的阴狠。
不过,他也随即意识到了,为什么荀彧始终没有提这套方案。
曹操冷静了一会儿,神色萧索地叹息:“难怪文若从不说这些,他当初就是在袁绍提出要拥立燕王的时候,觉得袁绍不忠于朝廷,而我却‘主公北面,我自西向’,袁绍需要一个人来我这儿卧底时,文若才自告奋勇,一心一意助我。
如今我虽然能破局,却要默视天子蒙难,甚至是侧面引诱袁术出手导致天子蒙难,这种歹毒之计,文若又岂会教我……唉。
不过,文若有文若的苦衷,他的持重,虽然不能让我开拓,却能让我保住天下第一忠于今上的汉臣之名。若是我真为了不被袁绍攻打,就在这种大是大非上动摇。将来陛下若是真的遭了不测,以我现在依附袁绍的姿态,肯定得表态拥戴袁绍所立的傀儡燕王了。
如此一来,我军在天眷方面目前的优势,可就彻底成了劣势——今上在位,我是跟今上有恩的人,袁绍是跟今上互有猜忌的人。燕王继位后,袁绍才是首倡拥立的第一功,到时候愈发煊赫熏天,而我却成了曾经劝阻袁绍拥立燕王的人,恐怕不出数年,袁绍挟新君之命,光靠‘朝廷’旨意,都能夺走我不少权柄郡县!如今刀头舐血拼死打下来的疆域……”
政治站队带来的遗产,一旦换了皇帝,那就都不在了,而且甚至要彻底翻盘。
当初关东士大夫之所以不能忍董卓废立,其实其中还有一层原因——当初他们都表态支持过何进了!何进是趁着先帝死的时候,打时间差立了刘辩后立刻诛杀了蹇硕。董卓假借先帝原意立了刘协之后,一旦刘协长大,如果天下太平,未必不会清算当初帮何进的人。
真要是有那一天,袁绍这些人,说不定就是桓帝杀梁冀时那些“梁冀党羽”的下场,而何进哪怕已经死了,说不定都会被当成梁冀第二清算其家人。
或许刘协长大了依然会仁慈,但那些人都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遇到一个仁君,只能说华夏文明谋立的猜疑链太残酷了,不死不休,非得一方彻底斩尽杀绝斩草除根,另一方才彻底放心。
曹操还是很清醒的,他知道荀彧和郭嘉都是对事不对人,都是在帮他出谋划策,没有私心,但他们的侧重点有所不同。
郭嘉更灵活,但也因此更妥协。
荀彧没那么多奇计,但荀彧有原则。
郭嘉没有立刻接话,他静静地又喝了几杯,等主公自己想明白,最后说:“形势如此,我军没有万全之策,只能明公自行取舍。而且,若是依我之计,哪怕对袁绍示好、甚至对燕王更进一步示好,只要不让今上知道,那我们就暂时没有损失。
另一方面,数年之后的事情,谁说的好呢?就算我们引诱得袁术愈发暴躁妄为,但我们的鼓动,也是袁刘曹三家中,最为隐晦暗秘的。
如果事到临头有变,比如袁术动手时没有万全把握,又或者他勤王对付董承时,天子又脱离了董承,可以不被袁术借董承之手弑君,那我们还有机会呢?要是有机会,我们就抓住,救出天子,我们挟天子以令天下,这都是可以随机应变的。
若是最后实在没有机会,大不了摆出一副甘附骥尾的姿态,暂时臣服袁绍,表示愿意帮助袁绍对付刘备,若是袁绍内部有变,我们也有辅佐燕王的机会。只不过,燕王肯定不会像今上那样对明公毫无保留、心存善意,真到了那一步,要做好挟天子隔绝内外的心理准备,也要做好被其他诸侯找到口实,再次当成挟君之人攻击的的准备。”
最后这句话,让曹操深有触动:他就算堆袁绍示好,至少可以做到暂时不让刘协知道他对袁绍示好了。这里面,还有一个骑墙的隐秘性尺度可以把握。
这压倒了曹操内心的最后一丝犹豫,终于让他对刘协的忠诚度变质了。
“奉孝所言,也不无道理……我们就先做好自己,事儿,可以按照这个布局,但我就一个原则:可以做得慢,但一定要做得隐秘,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别有用心在明处暴露出来。一定要确保我们还有随时回头、随机应变的机会!”
不做事是不可能的,不做事就等于等死。既然如此,多条路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曹操阵营做事倒也雷厉风行,几天之后,郭嘉已经开始寻找专门人才,谋划海商和造船的事宜,重金挖角糜竺的专业工匠或者寻找船骸,一切以“向东种田”为布局方向调度资源——而人事原本不是他的活儿,是荀彧和毛玠的活儿。
荀彧并没有察觉到郭嘉计划的弯弯绕,在人才调度和钱粮方面,也尽量给了郭嘉帮助,谁让这是曹操亲自点头的计划呢,这也确实是曹操在不跟其他汉臣开战的情况下,表达自己无心向西争夺的最好办法,还能多多少少发展自己的国力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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