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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在下坠。

呼啸的风如刀割般划过耳侧,他站在石棺上控制着坠落的速度。借助死眠提灯的光,他第一次看清了这个意识被迫来过几次、却是自己初次主动选择坠下的阴森深渊。

他宛如置身于一个拥有无限深度的圆柱形器皿,前后左右皆是古老的悬崖峭壁,陡峭垂直的岩壁偶有尖锐的刀鞘般的凸起,若不慎擦到恐怕都会鲜血淋漓。

这里没有任何自然的光源,是真正意义的伸手不见五指,光秃秃的、黢黑的崖壁不生任何草木,冰冷到令人心悸。

卡尔在坠落中心无旁骛地观察这片生灵禁地的风景,枯燥、乏味,坠落仿佛永无尽头,时间的标尺在此时不具备任何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在呼啸的破风声中辨到曾经意识神游时听闻的嘶吼和咀嚼声。

他微微低头,提灯照不到的极暗底层,视野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红点,并随着下坠,红点隐隐在视野中扩大。

很明显,红点就是深渊底层。

近大远小,结合红点扩大的缓慢速度和石棺下落的速度,可想而知这到底有多么深邃。

听到熟悉的不可名状的恐怖回响,这一次,他却选择主动以身直面,投入这未知嘶吼所在的深渊。

因为解放权限后,他已真切知晓这一切的原由。

之前他晋升时,意识和灵魂被厅堂的裂隙强行卷入深渊,这悲鸣、嘶吼和咀嚼充斥着不可言说的恐怖,他初次遭遇时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的在下坠中以为自己要死了,要被深渊之底的怪物吃掉了,那时卡尔是惟一一次几乎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因为彼时他还太弱小,而这深渊给他的又是完全无法撼动的绝望。

那次若不是菲莉丝从复苏之戒上感受到他灵魂的衰弱,深夜溜出本宅跑到香榭丽街来唤醒自己,卡尔相信他也许真的会就这么死去,意识和灵魂被吞噬,留在人间的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而第二次再被拉入这里时,卡尔的灵魂,或者说精神强度已不可同日而语。上次他有了准备,最后通过意识之海中的银色丝线完成自救,让下落的灵魂脱离了深渊,回归身体。

后来他想了很久,也和伊莉雅讨论过多次,他们认为那根先出现在意识之海、又出现在深渊坠落时的银线,应该是卡尔与死眠厅堂的联系,或者说“锚点”。

在初次意识被裹挟时,卡尔与这世界还有着“隔阂”与割裂感——他与世界的联系并不紧密,他自认为也有刚魂穿不久的原因,也可能是死眠厅堂当时还在式微,只有他和伊莉雅两人而已。

总之,他的灵魂和意识无法在世界中牢牢锚定,也就无法找到“逃生出口”,主动让自己的灵魂和意识脱离深渊。

所以那一次,菲莉丝是真正意义上救回了卡尔——她戴着复苏之戒,而戒指中存有卡尔的一半灵魂,那时戒指已经在渐渐认主,他的灵魂就此借菲莉丝这一载体,在这世界扎根。

那个深夜,菲莉丝的深爱与呼唤锚定了卡尔的灵魂,为卡尔打通了回归世界的通道,又把他带了回来。

至于第二次时,死眠厅堂已经有了许多新鲜血液,无不都是和卡尔联系紧密的人,复苏之戒也已彻底和菲莉丝完成认主,卡尔的灵魂已经完全稳固于此,他就能自己找到通道回去了。

而现在解放厅堂权限后,他甚至已经能主动破开裂隙来到这里,现在又萦绕在他耳边的恐怖嘶吼也无法再影响他分毫。

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成长。

卡尔笑了笑,他随手用亡者灵能给自己周围加了一小块结界——没什么大用,只是起一个防风罩和耳塞的功效,毕竟越下坠就离底层越近,悲鸣和嘶吼声也越大,难免有点恼人。

他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妥贴后抱臂安然立于石棺上,耐心等待到达目的地。

但这时,他又感觉头疼一瞬,宛如针扎的刺痛之后,他的一只眼睛再度化作冷漠的绯红……

看来,终于是快压不住了。

没能先到目的地,却在半路先等到了别的……

此时,提灯的光映照他的脸庞——冷漠桀骜与平静温和,两种情绪的具现同时演绎在一张面容上,左右眼的气质迥然不同。

现在卡尔的神情显得无比矛盾,对立的分明,宛如水与火在割裂中互相吞没、割据对抗。

深渊,下坠,悲鸣与嘶吼,底层渐渐清晰的暗红光芒,悠然立于石棺的青年,英俊的容颜割裂的分明,似是两种人格在争夺控制权。

左眼的墨瞳温和沉稳,是人们熟悉的卡尔的气度,而右侧红瞳的却冰冷桀骜,充斥着陌生的残暴与怒意。

……

同一时间,死眠厅堂。

对卡尔隐情的探究已暂时压过对他可能处境的担忧。

沃尔登伯爵努力掩饰着心如刀绞的痛意,数十年修身养性的处变不惊帮助他多少恢复了些冷静,但对上艾斯特公爵家的末嗣,又是与卡尔有千丝万缕关系之人,伯爵在这一刻竟觉得自己贵族的气度在伊莉雅面前稚嫩的像是幼童。

阿莱耶先生也是如此感觉,不过他们来到厅堂前已先从菲莉丝那里大概了解了一下伊莉雅,知道对方身负不老血脉又沉淀百年,沃尔登的底蕴自然无法与艾斯特相比拟,哪怕这个姓氏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也是如此。

“艾斯特女公爵……”伯爵压抑着悲伤问道,“您之前说,您会告诉我们一切的,对吗?”

所有人都注视着伊莉雅,她眨了眨宝石般的眸子,深切感受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对卡尔的关心和担忧都丝毫不弱于沃尔登伯爵。

她望着伯爵的神情,对方的痛苦与焦虑仿佛满溢的涌潮——在卡尔主动跃入深渊的那一刻,这个沉着的、仿佛没什么能动摇他的男人,脸色煞白如纸。

而他刚才的呼唤依旧回响在伊莉雅的耳畔。

几分钟前,这名伯爵是那么痛苦地、卑微地恳求自己重新打开深渊的裂隙,他说他的孩子还在

这位齐格·沃尔登已经知道卡尔是死眠之主,领略过他强大的手腕与权柄,见过亡灵对高居骸骨王座之主的臣服,知晓他是无数亡灵的守护神与共主。

可对沃尔登伯爵而言,死眠之主又如何——卡尔就只是他的孩子,比亲生的还亲、还爱护的孩子。

或许每个为人父母都是如此,孩子长得再大、在外如何有权有势,在他们眼里都只是需要保护和关爱的孩子而已。

但这是一份对伊莉雅而言有些陌生的感触,因为她曾是艾斯特家行将末路时全部的希望,她无疑也是被克里默·艾斯特爱着的,但克里默对她绝不如齐格对卡尔这般纯粹。

伊莉雅忽然理解了卡尔为何能轻易原谅他的岳父,哪怕对方着实犯过大错,他也能在确认齐格·沃尔登的真心与赎罪之后将所有翻篇,甚至主动为对方的过失找补……

卡尔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很缺爱的,他坚韧的模样下,对真正关心他爱他的人,始终抱持有一颗太柔软的心。他将此藏匿得极其出色,隐晦难以辨明。

他真的不是外界以为的那么大公无私,他自己也曾一再说过他没有多么高尚——他是很偏心的,他自己太清楚了。

他做的许多事,他的好多动机,都是在有意无意地寻求他最匮乏、曾经没有幸运拥有过的东西。

爱。

比如卡尔曾亲手摧毁第二羽翼和亚瑟·唐纳德,外人称颂海勒总司的敬业与高尚,但之于他,只是为了给抚养他长大的温蒂女士复仇、给艾莲娜和约翰讨个说法。

因为他从那位温蒂女士身上寻到了缺失的母爱,又从艾莲娜和约翰身上寻到了情同手足的深情。

所以假如第二羽翼和唐纳德总督不曾招惹过他们,卡尔即使是治安厅总司,还真未必会那么雷厉风行的算计收拾他们。

所以像温蒂女士那样——他从齐格·沃尔登身上,寻到了父爱。

他是孤儿,天生无父无母,他曾拥有的少得可怜,绝大多数人天生就有的东西他都没有,要靠自己后天去努力争取、守护。

那时他没有办法,已经失去了给他母爱的温蒂,但如今,他不能再失去给他父爱的齐格·沃尔登。

所以,只有当他爱的人全部置身事外时,他才称得上人们赞颂的高尚。

而这些人此刻都站在这里,站在死眠厅堂,焦虑地等待自己说明卡尔的隐情和现状。

经历转化,知晓一切,依旧主动坚定地站在这里,已经不必多疑什么。

伊莉雅拥有测谎的权柄,她可以轻易洞悉人心,但她却无须借这些生硬的外力,仅从伯爵、加里恩等人的神情和动作,她就看得出值得二字——他们值得她的命运之子如此偏心的对待。

见伊莉雅似乎望着他们出神,伯爵又不安地问道:“艾斯特女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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