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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落日留下长长的影子,一片血红,天色很快就暗下来,蒯祥的新居小院里掌起了灯。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四下里花木扶疏。

院子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桌旁坐着蒯祥、蔡信、陆祥等工部吏员,以及提前收工赶来的杨青、周文铭、郭文英、徐果等一干香山工匠。

桌上摆着水果、月饼、瓜子、茶壶和茶杯,还有两坛花雕陈酿。

大家一边喝茶,一边嗑着瓜子,聊着天,十分热闹。

厨房里一派忙碌。

王妈在切菜。蔡小芹在灶上蒸螃蟹。她揭开锅盖:“螃蟹熟喽!哇,个个大红袍!”

王妈吩咐:“你把螃蟹端过去,给他们下酒,让他们先垫吧着。我把这几个菜扒拉出来。”

小芹把螃蟹一个个捡进大盆,然后端起盆,一溜小跑着端到屋外的桌子上。

“无肠公子登场!阳澄湖的正宗货!美不美,头一嘴,大家赶紧的,趁热尝鲜!”小芹放下盆,拉过一把凳子,在蒯祥身边坐下。

大家开始倒酒,剥螃蟹。

蔡信端起酒杯:“时逢中秋,花好月圆。蒯所丞请大家来他的新家聚会,一来呢,大家共度佳节,二来呢,也给他暖暖居!”

众人纷纷举杯,齐声道贺:“二当家的乔迁之喜!”各自饮酒。

小芹朝蒯祥端起酒杯:“来,二师兄,芹儿单独敬你一个!”

陆祥道:“小芹妹妹敬蒯所丞,总得有个说法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嘛!”小芹现编。

“不行不行,”陆祥故意刁难。“在座的谁不是背井离乡?你至少还有你叔你婶。这个说法通不过!”

小芹:“那就祝贺乔迁之喜!”

“这话大伙都说过了,”陆祥欺她年幼,不依不饶。“不能成为小芹妹妹单独敬蒯所丞的缘由。”

“行了,别为难她了,我喝!”蒯祥浅浅地呷了一口花雕。

小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中秋佳节,二师兄为何打不起精神?莫不是思念家中的二老高堂了?”

蒯祥不语。

陆祥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此话肯定不假。可蒯所丞此刻的心思恐怕并非在千里之外的吴县香山。”

“陆大哥话里有话啊。”小芹识出了弦外之音。

蔡信忙说:“芹儿休要插嘴,工程上的事,你不懂。”

小芹道:“谁说芹儿不懂?芹儿虽为女流,不在你们这一行,可芹儿的亲爹也是建筑师啊!”

“没错,建筑师,还是响当当的大建筑师。蔡大人,既然小芹妹妹问起来了,在座的又都不是外人,就允陆祥啰嗦几句吧。”陆祥酒量本就不大,两杯酒下肚,便有些话密了。

“陆大哥,你说。”小芹道。

陆祥:“蔡大人和蒯所丞为皇宫工程操碎了心。本来一切都挺顺的,却突然出了个幺蛾子。”

“幺蛾子?”小芹不解。

“对呀,幺蛾子,”陆祥放下酒杯,细细解释。“明明定好了来年开春后建造五大门,这也是太子主持工程时首肯过的。可是太子走了,汉王来了。汉王在工地转了一圈就有了新想法,说都什么时候了,皇宫的门脸儿还敞着口子,太不吉利了,赶紧把宫门修起来!蒯所丞说工程进度是太子亲自定下的,五大门放到明年开春建。不提太子便罢,一提太子,汉王立马火冒三丈,说休拿他来压本王,这里的事情如今孤说了算!别的门可以暂且放放,先把午门给孤建好,省的跟个豁嘴子似的,往里灌风。两个月,孤给你们两个月时间!”

“那就从了他吧,”小芹懂得妥协的道理。“午门晚建是建,早建也是建,迟早都是个建。一个将军一个令,一个和尚一本经。如今轮到了人家主持工程,人家贵为亲王,你们哪里抝得过他?”

周文铭插话:“从了他亲王的,石王就进不了宫了。”

“石王?”小芹不明就里。

“对,石王,”周文铭道。“从房山大石窝运来的那块汉白玉大石料。它此刻就停在小井村,单等着今冬再度上冻,一鼓作气运进皇城。路旁的井都打好了,每隔一里一个。”

“这块石头芹儿听说过,”小芹点头道。“上个冬天两万多军役民夫费尽力气,才弄了个半不拉。”

陆祥道:“根据图纸,石王是要铺在奉天殿台阶中央丹陛处的,圣上对它期许甚高。”

“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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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了,”小芹恍然大悟。“石料未进院子便先封门楼子,自个儿给自个儿设路障。汉王好糊涂呀!”

“他哪里是糊涂,他是专与太子对着干!”周文铭忿忿。“按说汉王半路加入工程,只管坐镇,负责验收质量便得了,可他却偏要横插一杠子,干涉施工顺序。这分明是冲着太子爷来的。推翻太子爷拟定的方案,方显他的威风!”

蔡信忙说:“今晚大家是来庆贺蒯所丞乔迁之喜的,搬弄是非、妄议宗室的话就不要在这儿说了。”

杨青不服:“可神仙打架,凡间遭殃。奉天殿的丹陛铺不成,担责的还不是我们做工的?”

陆祥撇撇嘴:“汉王的那个长史朱恒非说,造好午门也不会妨碍石王进宫,他说石料宽丈二,午门的中间门洞宽丈八,通过这块大石料绰绰有余。”

“纸上谈兵易,实际操作难,”周文铭不屑。“只计算石料与门洞的净宽度,可如何泼冰道?如何做冰船?如何搭架子?算上这些,不光宽度不够,即便中间那个最大门洞的高度,咱这五丈长的大石料也抹不过身来啊!”

小芹道:“这个汉王太可气了!二师兄别与他一般见识。凡事不可钻牛角尖。咱们凭什么非得撞他的南墙呀?该拐弯就拐弯嘛!”

蒯祥若有所悟。“诶,这话有道理,凭什么非得撞他的南墙?让我想想。对,该拐弯就拐弯!”

“丫头片子胡咧咧你也当真?”蔡信道。

蒯祥却说:“不,芹儿的话深了!”

“我说什么了?”小芹自己反倒糊涂了。

蒯祥:“既然王爷惹不起,何不另辟蹊径?”

蔡信:“另辟蹊径?”

蒯祥:“是啊。”

蔡信:“说来听听。”

蒯祥:“我还没全想好,想好之后再细细向您汇报。这样吧,此事暂时拖一拖,汉王若是再问起,就全往蒯祥身上推。”

蔡信:“能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蒯祥转向杨青。“杨叔,工地上还有几块汉白玉大料?”

“长度超过两丈的尚有三块,其中一块四丈有奇,”杨青回答。“还有几块短些的,质地均属上乘。它们都是上一个冬天一起运来的,只有石王太大,撂在了半途上的小井村。”

“把它们给我存好了,谁都不准动。”蒯祥吩咐。

杨青:“贤侄这是要……?”

“另辟蹊径。”蒯祥转向周文铭。“师兄,也许到时候就看你的手艺了。你把最好的石匠给我挑出来十名。”

“好石匠是现成的,”周文铭道。“可你得透个底儿,又想出了什么妙主意?”

蒯祥道:“主意成不成还不好说,尚无十足把握,容我再仔细琢磨琢磨,不过大胆想象总还是不妨碍的。对了,皇宫北面的玄武门我们就别急着封了,南路不行尚有北路。另外,坤宁宫、乾清宫与咸阳、永宁、长安三宫之间的那条东长街务必要保持通畅。”

“你莫不是要把石王从北边运进来?”周文铭猜测。“石王穿过尚未竣工的寝宫,这可以做到。可是若要把石王从那里最终运至最南端奉天殿的丹陛处,且不说兜大圈子,而且还必须绕过此时已完全修建好了的三大殿,更别说三大殿两旁的阁廊与阙楼已把通道堵得不剩多少地方了。这行不通,完全行不通!”

蒯祥道:“我也只是刚才灵光一现,有了个粗略的设想。总的来说,我们在工程上腾挪,总好过与权贵较劲。”

王妈从厨房中端出热菜。

蔡信道:“好了好了,热菜来了。你们都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今晚大家干啥来了?过节啊!暖居啊!不谈工程了,喝酒,吃菜!”

众人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

北京城东南隅的明时坊一处破屋子里,五十多岁的陈定坐在桌边,吃着冷饭。

屋子里的陈设极为简单,用穷困潦倒四字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桌上一盏昏暗的油灯忽闪忽闪地吐着豆大的光亮。

忽然响起砰砰的叩门声。

“门没插,”陈定高声道。“想进就滚进来!”

门开了,身穿儒生长袍的朱恒走进。

陈定放下饭碗:“你谁呀?有事吗?”他尽管人穷,却志不短,脾气火爆。

“陈叔您好好看看,真不认识我了吗?”朱恒一脸激动。

陈定定睛细看:“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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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恒儿啊!”

“恒儿……张府的恒儿少爷?”陈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我,您总是抱着哄着的恒儿!”

“十九年前……?”

“对,十九年前。”

建文元年七月初五,北平布政使张昺的府邸内乱作一团。

张夫人与妾室朱氏在屋里坐立不安。少年张恒一脸悲愤。

管家陈定慌慌张张地走进:“不好了,老爷和谢将军被燕王斩了!”

张夫人与朱氏闻讯大哭。

陈定道:“二位夫人别哭了,听说燕王已经下令抄家,你们赶紧收拾收拾,跑路吧!”

张夫人:“我哪儿也不去,老爷的尸身还没收呢!”

朱氏:“夫人不走妾身也不走!咱们一家人生生在一起,死死在一处!”

张夫人:“你走,你带上恒儿一起走!张家的血脉不能断!”

陈定:“你们都走吧,老爷的后事陈定自会料理!”

张夫人对朱氏说:“我与老爷少年结发,理当陪老爷尽忠。妹妹快带上恒儿走吧!”

“我不走!”朱氏态度坚决。

十岁的张恒在一旁攥着拳头说:“恒儿也不走!”

“快走吧,不走就来不及了!”陈定催促。

外边,张辅已经带领着一群手持兵刃的士兵将府邸包围。

砸门声和喊叫声声声入耳。

张夫人厉声命令朱氏:“快走啊!”她朝陈定使了个眼色。“你送送他们两个!”

陈定拉起张恒与朱氏,强行将他俩拖出房门。

张夫人在后面高喊:“走侧门,从隔壁院子出去!”

陈定泪流满面。他起身上前,双手扶住朱恒的肩膀,上下打量。“这些年你们都在哪儿啊?老仆找你们找的好苦啊!”

“一言难尽,”朱恒扶陈定重新坐下。“恒儿和娘逃去了她的老家河南怀庆,娘给恒儿改姓了她娘家的姓,恒儿如今叫朱恒了。”

陈定点点头:“隐姓埋名。二娘子还好吗?”

朱恒一脸悲怆:“我娘也已于五年前过世了。”

“二娘子苦啊!”陈定感叹。

“陈叔,这些年您都是怎么过来的?”朱恒关切地问。

“老仆好办,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打些零工罢了。”

“听说,是您给我爹和我大娘收的尸?”

“是。”陈定的眼睛潮湿了,往事不堪回首。

“您把他们埋哪儿了?”

“西山,一处荒坡上。”

朱恒双膝跪地:“恒儿谢谢陈叔的大恩大德!”

陈定连忙将他扶起:“少爷折煞老仆了!老爷待陈定恩重如山,这本是陈定应职应分的事情!”

“恒儿此次来北京,要住上一阵子,”朱恒掏出一包银子,放在桌上。“这些银子您收下。”

“你这是做什么?老仆光棍一条,银子我用不着。”

“银子您收着。恒儿如今不缺钱。”朱恒坚持。

“少爷做何营生?”陈定问。

“在汉王府做长史。”

“汉王?朱高煦?”陈定脸色陡变。

“正是。”

陈定抓起银子,摔在地上。“少爷莫非忘记自己的杀父仇人是谁了吗?”

朱恒将银子捡起,重新放回到桌上。“血海深仇岂敢片刻忘却,他不光杀害了恒儿的父亲和大娘,还抢夺了建文帝的江山!”

“那你为何还伺候他们?”

“人家贵为天子,咱小小百姓,动得了他们分毫吗?报仇,首先要能靠近仇人,最好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

陈定若有所悟地看着朱恒。

“好了,”朱恒道。“我们今晚不说这个。今晚是中秋夜,我们一起到外边吃顿饭吧。”

“老仆吃过了。”

朱恒瞥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冷饭。“就吃这个?走吧,我们出去吃,边吃边商量。”

“商量什么?”

“挑个日子,陈叔带恒儿去坟上看看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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