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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白玉石阶之上,最后一盏宫灯随阵阵寒风摇摆不定,像一只萤火虫在忽明忽暗地闪着。沈敛本以为它能陪自己更久一点,但不过多久,这颗萤火虫便油尽灯枯,死在了这个深冷的夜里——他眼中唯一的光消失了。

站起来,站起来,否则你也会像那可怜的虫子一样!

没人在意的——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很轻,几乎要遗失在风里。

他想跑,但在无形中似乎有那么一双手,自上而下地,将他牢牢按在又湿又冷的雪地上,他挣脱不开反抗不了。体温将表层的雪融化,融化的雪又将他的薄裤浸湿,最后两者一起冻得硬邦邦的。

沈敛觉得好像有人拿起了一根长长的铁钉,然后一下一下地把它砸进了他的骨头里,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

去他的皇帝!他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暴君!

去他的南诏!他们就是一群敲骨吸髓的蚂蝗!

凭什么有些人逍遥快活,却要用他的命来还债?他不想奉陪了!

如果现在有个人站在他面前,他尽想上去掐死他,以泄心中之愤。

但是长夜漫漫,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他,就如那个声音说的那样,没人在意的......

沈敛能做的只有将十指深扣在雪中,保持姿势,跪着。

这种无力感比寒冷的深夜还要让人恐怖——你不能起来!

那群蚂蝗还离不开你呢。

没过多久,那种让沈敛想杀人的痛消失了。寒气从膝盖向上传来,他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一点一点被冻结,钢锋似的冰碴正从血液里长出来,戳破血管和心脏,划开每一寸皮肤,从他的喉咙里刺出来......等他冻僵了冻硬了,与冰雪融为一体时,北风操起刀子,将他的血肉像鱼脍似的一刀刀片下来......

京城的雪越下越大。

最后居然掩埋了殿顶,一个巨大的白色坟包出现在沈敛面前,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坠入了一片虚无。

在深深的虚无中,沈敛看到了远处一片鲜红的海棠花,缓缓地,从自己身边滑过,不是雪花,那是大地的裹尸布,是春天才会开的海棠......真的是海棠!

但还不等他伸手,娇美的花朵转瞬即逝,紧接而来的是空空恫恫的雪幕后,贴着地平线的地方,升起了一条蓝色绸带,像极了他记忆中的深海折射着阳光......

他在哪?

庆安殿前的雪地?

不,不是。

是琉璃岛。

沈敛猛地睁眼,首先看到的是高处树枝搭成的穹顶,几根绿茸茸的开着淡紫小花的藤蔓从上方垂下来,阳光被这些厚厚的屏障切地细碎,漏到了他身上,形成了一群不规则的光斑。

对着一束投射在脸上的光,沈敛眯着眼,感觉脖子上轻微发痒,便伸手去挠,却在衣领里拎出一只细脚蜘蛛,一拳大小浑身通红。

琉璃岛特色物种。

沈敛长长舒了口气,这里是琉璃岛的一片水淹森林,他现正躺在一只独木舟里,享受这南方午后的阳光。

真该死,哪来的雪?就算京城被雪埋了,这里也不会飘半片雪花!

沈敛顺手将红蜘蛛扔回了水里,目光越过船舷,在蜘蛛溜走的方向上,捕捉到一个白影......

“沈敛......那个啥,祁老找你.....”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沈敛一骨碌坐起来,差点掀翻了独木舟。

在距他二十丈开外的水面上,飘着另一只小船。船头坐着一个穿短衫的少年,强颜欢笑着,跟他招了招手,另外船尾还站着一个高挑的白衣女子。

“你又把我卖了是吧?换了几吊钱啊?”

“我没有,我还想拿钱呢,又没人给我。”江沉回头用手中的竹竿子点了点身后的人,“这不是她逼的吗?”

“哦。”沈敛点了下头,“那是你无偿把我卖了。你给我等着!”

“那我也不想啊......”

“你俩说完没有?赶紧走吧,祁老找他一天了。”白衣女子的声音不响,但命令的意味却很重。

找一天了?沈敛顿时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不至于吧?自己不过在昨晚又去了一趟壁窟,打坏了几样机关,又不是头一回了,用得着这么火急火燎的吗?

“他找我干嘛呀?”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事儿多得很。

沈敛应了一声,然后抄起竹竿猛地在水下一撑,独木舟快速向前走去,很快将身后两位远远甩开了。

划出水淹森林,沈敛弃船上岸。

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高地,高架的竹屋依着山势层叠向上,在密林中若隐若现在这些屋舍楼阁之间,有一座醒目的圆顶大木屋,像是雨后长出来的鸡腿菇,祁老亲自赐名“夜阑听雨轩”——岛上一落雨,屋顶成筛子。

令人觉得费解的是,这老头能研制出各种奇巧淫技,就是不愿修一下他的屋顶。

琉璃岛十日九雨,结果就是这朵大鸡腿菇里面长小鸡腿菇......

沈敛一路沿着草丛间的兽径走着,整整一个时辰后,终于吹着口哨,悠然自得地出现在夜阑听雨轩。

此时,祁老正阖目安坐于案后,但在他左侧居然还一位陌生男子。

这可是奇事,沈敛记得自打他来到琉璃岛,还没见祁老有过什么客人。

现在可以确定,祁天衡不是要找他算账来的,而是外面出事了。

沈敛悄悄打量着那人。男子看起来大约二十几岁体态宽硕,头上带着玉冠,贵气逼人。

但身上却服了一身缟素。

这该不是来报国丧的吧?那可是件大喜事,得摆个宴席庆祝庆祝!

不过很可惜,沈敛还注意到,那服丧男子在看到他之后,脸上原本悲苦的神情瞬间转化为了震惊。

“你......你是......沈敛?”

“您是?”

“这是南诏来的宫源宫二郎,是你的表兄吧。”祁天衡缓缓睁开眼,向着左侧动了动枯瘦的手指。

表兄......在沈敛的记忆里,他只有一个表兄,是个瘦削的白面书生,但眼前这一人抵两人宽的男子......这是宫源?不过是不是也不重要,反正他也没什么兄弟情深的戏码要演。

“表兄这么得空来到岛上了,一别快十年,竟一时没认出来。表兄莫要见怪啊”

“哎,哎,竟然过去这么久了!果然天地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啊。”宫源脸上挂出了一个阳光普照的笑容,感慨万千地说道。

“是啊,我也未曾想王府一别,再见会难于登天。”沈敛说地似乎心中浓烈的骨肉亲情溢于言表,但是天知道,他为了这幅表情脸都快抽僵了,“表兄这次怎么来的那么突然——夫人和舅舅可好?”

听到这话,宫源立刻由晴转阴,耷拉着脑袋说道“夫人和家父都还尚可......只是......”

他欲言又止,最后话说一半停住了,然后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到的轻叹。

那就是很不好了。

沈敛攥紧了拳头突然有些紧张起来,看着宫源的一身惨白,又看看一旁默不作声的祁老,心中其实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也不敢确信,“那表兄为何如此穿着?”

“哎——还请殿下节哀。”

“节哀?节谁的哀?”

宫源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选择了沉默,直到沈敛实在忍受不了,又想开口的时,才用一种无比沉痛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世子殿下于七日前在府上薨逝了。”

“世子?我兄长?”

就算心中有了猜测,宫源这句不算响的话还是在沈敛耳边炸开了一道雷,恍惚间他甚至觉得是不是刚才的噩梦还没有做醒——沈宏那张模糊的脸迅速在记忆中闪现,又立刻消失,像一串水底的泡泡似的。

“这怎么回事?”

“其实......”宫源低头沉声说,“早在年初,阿宏他就患上了风疾,眩晕不止目不能视......夫人是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

沈敛漠然地点点头,“所以......你是来带我回去的?”

“是啊。夫人还是很挂念你的,平日就常和我们几个念叨,这两日又逢丧子之痛,就盼着你早些回去。”宫源边说边轻轻摇着头,“夫人刚强了半生,但遇到这生离死别的事,也只是个寻常母亲罢了。”

“祁老已经答应了,只要你收拾好了,我们就回南诏。不过......能快些最好,或许还能赶上阿宏入土为安的日子......”

沈敛听不太清宫源后边都说了什么,就看他的嘴皮子开开合合,跟蹦豆子一样往外蹦着话。又无意识地看向祁老,这老头依旧半眯着眼,曲坐在榻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谁杀了他兄长?

那个人是否也想杀了自己?

在听到沈弘死讯后,这两个问题就一直盘旋在沈敛脑中。

墙角一缕青烟悠悠然从炉顶的缠枝镂空中溢出,随后消散在空中;屋内还是这样闷热而潮湿,悄然爬上墙角的青苔,静静织网的红蛛,地面木板上常年洇着的水渍,什么都没有变。

但对于沈敛来说,从这一刻起,往事即将翻篇。

什么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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