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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凝晚紫,朔风初静,从楼阁的窄小窗口,透出的是春日的上海滩清冽煞寒的味道。人行道上一旁的法国梧桐还没有长出叶子,在朔风中摇曳的只有光秃秃的枝杈和树干,奇异而挺拔,如雕版画家留下的刻痕,斑驳迷离。远远一片西洋式楼房的尖顶,多彩缤纷,如花树林立,天主教堂的屋顶格外醒目而高大,中间间杂着则是低矮的上海弄堂民居,参差不齐的,如画布上不小心生长的霉斑,黯淡而灰暗。
这里是法国租界的卢家湾。
盛眉庄的身躯依然不能动,之前让帮工的老妈子将她抬到窗前看了一次风景。一眼,她就认出了这个地方。
这里有号称东方香榭丽舍大街的霞飞路,也有孙中山晚年所住的莫利哀路,还有…….眉庄前身最熟悉的震旦大学!
菊娘所在的团伙的确狡猾,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方租住房子,一般的人不会想到这一些衣着讲究,出手阔绰的人会是一群骗子,而由于租界的特殊地位,巡捕很少扰民,为骗子们的藏躲创造了极好的条件。只是租金也不便宜吧,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坑蒙拐骗的事情赚来的。
“咕咕”,一只全身雪白的鸽子飞上窗台,在她面前大摇大摆地走动,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若有灵性地盯着她看。
眉庄看着自己房间里唯一的访客,不由得笑了,“咕咕——”学着鸽子的声音,叫了几声,本来是想呼朋引伴,但是她的声音刚一发出,鸽子宛若受惊一般,呼啦一下就飞走了!她哑然失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几年前曾经学着鸟鸣招来鸟儿为她歌唱,想着想着,不由得怔住了。
楼梯上传来缓缓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女子提着一篮饭食走了上来。
她大概二十三、四岁,穿着一身破旧的夹袄和蓝色长裤,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底层人家女孩的打扮,是被菊娘雇佣来看护眉庄的,是住在隔壁的邻家的女孩。
阁楼里的光线太过阴暗,女子环视一周,视力才变得清晰,看见了倚着床背半躺着的眉庄,只是一眼,便有些愣住,神色有一刻微微现出迷惘。
黑暗中,少女久已不见太阳的脸庞白得近似反光,漆黑的长发映衬着血色的艳丽红唇,一双墨黑的大眼沉静若水,深澈似潭。
这是年轻女子第一次见到清醒状态下的眉庄,一直沉睡的美人娃娃突然有了灵魂,立刻如皓月当空,辉光四射,又似丝绒包裹的利剑,华丽的装饰下无法掩去犀利的锋芒,更像是孤绝的凤凰,泣血千里依然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她无法抑制住心灵上的一丝震撼,神态上不自主地带出一些卑怯。
“小姐——”她站在床前,距离一米之远,不再靠近,双手紧抓着竹篮,看着一动不动,正注视着她的眉庄,眼里露出几分卑微和紧张。
“你就是阿兰?一直给我送饭的是你吗?”
“是的!”女子怯怯地回答,低垂着眼睑,一只手不安地握在胸前,一只手继续提着篮子。那只篮子有些沉重,女子的手腕牢牢地把持着,腰背挺得笔直。
有点意思,眉庄想。她问:“篮子里是什么?”
“粥,青菜、豆腐……”阿兰很快地回答,紧接着想起了什么,又道:“还有鸡蛋!以后,以后肯定还会加菜的!”
眉庄笑了笑,虽然她现在也才二十一岁,而且一直沉睡,看起来和五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并不比眼前的女孩大,但是从这女孩紧张的表现来看,她就像是个欺压手下的坏主子。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阿兰想了想,从篮子里另外拿出广告贴画、报纸和彩线,“是这些吗?”
眉庄检视一遍,这里面就是没有白纸和笔墨,意料之中,“还有镜子!”
“可是这里已经有一面镜子了……”
“我要更多的镜子,才能看到楼下的街景!”
“我……我忘了!”阿兰像是要哭出来。
“你不是忘了,或许是有人不愿意让你带给我!”
“不,不!我去问问,马上去问!”阿兰转身就要下楼,眉庄叫住她。
“算了,我先吃饭。”
然而这个叫作阿兰的女子犹豫着并没有动作,嗫喏着道:“小姐,熊哥他们得罪了您,我……我没有!”
眉庄想了一下,然后笑了。
“过来吧,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危险。”
眉庄两手摊开,她现在能够微微转动的也就是头颈部分,手臂不能抬高,只能让阿兰喂食。由于紧张,阿兰几次把粥食洒在她脖子上,衣服上,眉庄便静静地等着她手忙脚乱地擦拭,看着她的手在自己身上四处掠过,收拾那些食物的残渣。衣服被弄脏了,阿兰满脸愧疚,然后不自觉地弯腰垂头表示道歉。
“你的手劲很大!”眉庄突然道。
“啊?”阿兰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小姐,弄疼了?我……我是个粗人……”
“不要紧,你动作很快,有一双干活很利落的手!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的,从安徽乡下过来的,我们那里的人做惯了农活,力气大!”
外地人!眉庄心想道:租得起上海最昂贵地价的房子,干农活的外地人!
她接着问道:“待会儿我要净身,也是你帮我吗?”
阿兰点头,“是的,小姐。之前是一个阿嫂帮你翻身、擦洗,但是昨天已经给辞了……”
眉庄想着自己这五年来不能自理,脸面什么早已不能计较了,点点头,“好,就你吧!”
床板被移开,仔细收拾过以后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和被褥,眉庄被抱在一边,在帘子的遮蔽下,里里外外都换洗一新。这个过程当中,她全身僵直,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落入阿兰的眼里。她不仅力气大,还是个体贴入微的按摩师,将她的每一个关节都揉捏了一遍。虽然眉庄没有感觉,还是满口夸赞。
“阿兰,姆妈给了你多少薪水?你干活很好,以后我只要你服侍!”
“好的,小姐!”阿兰恭顺地道。
擦洗之后,眉庄拿着阿兰带来的广告贴画、彩线等物忙碌起来。她先是用彩线进行编织,编着一个个绳结,然后又一一拆解;拿着广告贴画,将纸撕成一条条碎片。
阿兰坐在旁边,随时帮着她把歪倒的身子扶起来,好奇问道:“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练习手指的灵活性,如果不练的话,我一定很难恢复起来!”眉庄头也不抬地说道。她手下的纸条看着零散、杂乱,就是一堆垃圾,阿兰看了半天,无趣地移开了目光。
时光很快过去,最后一点光线就要消逝了。阿兰把落满地上的碎纸扫了干净,这才告辞离去。就在她走后不久,一只即将归巢的鸽子在眉庄“咕咕”的手哨声中,有些疑惑地,慢慢地飞进了阁楼。眉庄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团红线,熟练地编成一个绳结,看起来像是一朵花的形状,用力一甩,绳结被扔了出去,挂在窗棂上,随风摇摆。
第二天的清晨,与眉庄的阁楼隔得不远的一条里弄的深处,一个年轻的男子来到鸽笼边上准备放飞,趁着晨光的光亮,他忽然看到一只鸽子的脚上一团红色闪动。取下来才发现是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缠上去的绳结。他看了几眼,莫明的有种怪异的感觉,仔细辨析绳结的图案和缠绕方式,忽然心脏砰砰剧烈地跳动起来,再回头看鸽子的脚上,还缠着一条撕得乱七八糟的纸条。若是没有看到绳结,他只以为是附近孩童的小玩意,他的鸽子还从没有训练过,也只有一些孩子煞有介事地把它们当作信鸽来对待。
他取下纸条,没有发现任何字迹,却有一股米汤的气味。他从房间里拿出一瓶溶液,将纸条用碘水涂抹,很快,上面出现了一行蓝色的字迹:“我在这里,眉庄!”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行字迹,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似泣非泣的表情,再三地看了几遍,然后举着鸽子将它放飞出去。沿着鸽子飞行的路线,他一路仔细地寻找着,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响亮得好像要随时蹦出胸膛。
忽然,他停了下来,在一幢楼房前站住了脚步,他看到了小小阁楼上的窗台边上,一只红色的绳结随风起舞。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阿兰精心的护理下,眉庄的手臂终于可以慢慢抬高,上肢动作更加显得灵活,而大部□□躯仍是麻木不仁。阿兰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几乎不离左右,还很好心地劝她不要着急,给她带来更多的彩线进行练习。眉庄用这些线编成一个个花样绳结,串成帘子,让阿兰把它挂在窗户上,成为了阴暗阁楼里唯一的亮色和装饰。至于她索要的镜子,阿兰并没有给她带来,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
然而阿兰永远不会知道,不需要用镜子反射才能看到楼下的街景,她早已对这里的一切熟之又熟,因为这是原身的上辈子,与她的丈夫冯悦风相识又相爱的地方,那一条窄窄的里弄,不知道原身徘徊了多少次,只为与冯悦风擦肩而过的一次次相遇;那熟稔的呼唤白鸽的手哨,不知道原身模拟了多少次,才能够学得惟妙惟肖,一次次在暮色中等候,只为将鸽子送回冯悦风的面前,得到他的一声感谢和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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