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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羽带秦舒眉进了城,来戈等人则在城外找了处地方扎营。

来戈瞧着玄狰自秦舒眉走后,像丢了什么爱物般闷闷不乐,干脆放下手中的活计,将少年带到了一边。

他揽着少年日渐厚实的肩头,虽然表情冷硬,但目光却无限温和。

玄狰母亲早亡,父亲作为族长,日常事务繁忙到脚不沾地。对族人来说,族长是天,是太阳,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但对玄狰来说,父亲留给他的印象,只有清晨朦胧醒来时出帐的背影,和夜半三更抚在他头顶的大手。

教会玄狰骑射习字的任务,都由来戈,这个族长的心腹承担,而他的日常起居,则都由姐姐猼訑一手操办。

鄂温特男儿的成长历程中有两个重要节点,分别是十三岁的弯刀礼,和十六岁的割发礼。

玄狰上半年刚满十三岁,在鄂温特,满十三岁的男丁均由父亲授以弯刀,预示着能上马作战、上阵杀敌。弯刀礼过后,便要在父亲的带领下出外游历一月,学习父辈的生存本领。

族中其他少年的弯刀礼都顺利度过,但事情到了玄狰这里,就变得艰难了。虽然早已被族长授以弯刀,但他被族中事务绊身,迟迟没带玄狰游历。

这次外出任务,族长干脆令来戈把玄狰带上,权当圆了他弯刀礼后的游历。

“玄狰,日后你是要接任族长,担鄂温特一组生死荣辱的,凡事不可尽用感情行事。”

来戈想尽量把话说得温情些,但奈何多年的习惯难改,出口就像教训,还好玄狰早已习惯他的语气,不以为意。

少年淡棕色的眸子清澈如初生的小鹿,漂亮的虹膜上因为覆了一层薄泪而愈发闪亮。

“阿姊这一去,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

来戈把手放在了玄狰头上,像小时候一样用力揉了他两把,把他揉得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步,站得东倒西歪。

“她并非平常女子,身世不简单,此次我派人暗中跟随,定要将她的身份查个水落石出。待我们弄清她的来历…”

来戈嘴角一弯,脸上的刀疤也随着肌肉而动,比起慈祥,更多是惊悚。

“她的来去,便不由她说了算。”

……………………………………………………

虽然来戈指明了她要找的人在城里,但到底也没告诉她在城里的哪个位置,只能靠她自己一点点打听询问。

大羽虽然既不帮她问路,也不帮她问人,只在她身前拉车,当个会活动的吉祥物,但他那副生人勿进的身形,还是帮她挡下了许多地痞流氓之类的麻烦。

文梁城虽然没有宁师大,但半日内问便全城还是不现实。秦舒眉自知不可能进城就遇见杨昭全,在连问了十余家路边商贩皆无果后,她干脆告诉大羽要找客栈下榻。

用身上剩的散碎银子付过两间房的房钱,秦舒眉不死心,犹豫着向柜台后的伙计开口。

“店家可有见一身高八尺的俊逸郎君?他眼窝略有些深,椭圆形脸,下颌略带些棱角,身边应该还跟着三个侍卫。”

这两句话她问了十几遍,开始还会回忆着杨昭全的长相增添点细节,但问到现在,她也疲沓了,嘴唇完全是凭着肌肉记忆在机械式运动。

“没见过。”

伙计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找回的铜板,连头也没有抬。

“可否帮忙留意着些?我急寻那人。”

秦舒眉将铜板分了两份,一份推了回去,一份揣回了怀里。

铜板相撞的声音唤得伙计抬头,见柜上仍堆着一小堆,伙计伸袖一拢,那堆铜钱立刻消失不见。

“好说好说。”

伙计笑眯了眼睛。

“城里客栈就咱这一家,南来北往的也见得多了,但您说的俊秀郎君,咱是真没见着。不过,若是带着侍从嘛…娘子不若去仁正街走一走,那边都是高门大户,郎君们出入都前呼后拥,您要找的那位一听就是体面人,或许投奔了熟人也说不定。”

他嘴说着话,眼睛也没闲下来,不住地端详着秦舒眉和大羽二人。

女子神色略有些焦急,说话时面带痛楚,行动不便,像是身上带伤,与她同行的男子却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脸上暗含怒容,甚至略带厌恶之色。

“光凭您二人打听,得打听到什么时候?小的还认识几位,不如让他们也帮您找找?”

伙计从柜台后绕出来,领他们入后院客房。

“不必。”

大羽赶在秦舒眉之前拒绝,自浓眉之下向他扫了一记眼刀。伙计立刻收声,不敢再当着他的面多嘴。

趁着大羽进屋查看的空隙,伙计赶忙侧着身,快速向秦舒眉点了一句。

“娘子若是遇到了麻烦,小的可帮忙报官。”

这收了小费,态度就是不一样,居然还能提供报警服务。

虽然伙计的猜想并不全是误会,但秦舒眉还是不想把这事儿闹大。毕竟这不仅牵扯到外交问题,还牵扯到杨昭全的麻烦事。

“不必了。”

她刚来得及说三个字,大羽宽阔的阴影便笼罩在了二人头顶,强大的压迫感从后方传来,吓得伙计浑身一颤,立刻埋着头一路小跑而去。

“秦娘子不必想着逃走,我得了来戈命令,是绝不会伤害你的。”

“大羽你也不用担心我逃走,我既跑不过你,也打不过你,还得靠你助我寻人。”

两人四目相对,双双露出了一个充满着不信任的假笑。

“大羽你既如此厌恶殷国,何必出来接这趟任务。”这座铁塔的眼神过于犀利,秦舒眉最后还是顶不住败下阵来。

“族长有令,哪能不从。再说,这趟任务事关鄂温特族人安危…”大羽噎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明日就去那劳什子仁正街,你快点找到你那倒霉夫婿,我也能快些回去复命。”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气冲冲地留给了秦舒眉一个背影,大跨步消失在房门后,并且“呯”地一声摔上了门。

秦舒眉碰了一鼻子灰,刚想开始的一段对话,被对方无情杀死在了摇篮里,当真是好生无趣。

她摸摸鼻子,自己一瘸一拐地进了屋。

窗外乌云滚滚,天色格外晦暗,屋内的蜡烛没有燃起,略显陈旧的家具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秦舒眉脚下是店家铺设的地毯,像是从铺上后就不曾打理过,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桌下还有几个鲜明的泥脚印,足底触感并不柔软,反而有些黏腻的恶心。

她没有点起蜡烛,也没有擦拭桌椅,只艰难地俯身将床上的薄被掀开,挪着身子,小心将自己移上了褥子。

她刚卧下,突然房中大明,惨白的光劈裂了屋中的暗色,转瞬即逝。

“轰隆!”

轰鸣的雷声似在耳侧炸开,随之而来的便是瓢泼的水声,大雨如注,奔腾无息的瀑布从天而下,狠狠击打在房檐上,似要将这世间一切冲刷殆尽。

她屋中的窗户没关,窗扇被狂风暴雨击打地来回摇动,雨水随风倾落在屋中,地上很快便漫出了一片水渍。

秦舒眉都听着,但她并没有起身去关窗,而是任凭暴雨击在窗沿上。

这是她自进入大殷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从心底升起的孤独。

秦舒眉脑海中不可抑制地冒出笑语不断的话痨延吉,虽然神经大条却意外靠谱的延昌,和像个老大哥般默默护在一行人身后的延富……

还有,牵过她的手、拥她入过怀的杨昭全。

自摸清她的生活规律,无需她开口,水壶食物自会定时由他送至手边。无论是睡野地还是客栈,他都会提前替她铺好床铺。

暗处点灯,下雨打伞,和杨昭全在一起,她很少在这种生活琐事上上心,虽身处古代,环境恶劣他却尽一切可能让自己活的舒心恣意。

在处理她的事务上,他一切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秦舒眉心中响起一个飘渺的声音,这个声音响起得不合时宜,就这样突兀地冒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没有丝毫防备。

要是下半辈子都要待在这个世界,或许,就这样嫁给杨昭全,也不错。

可能是身体的疼痛让意志也变得薄弱,秦舒眉将那只相对完好的胳膊,放在逐渐湿润的双眼上,好像这样便能堵住源源不断的泪水。

雷声愈鸣,她的袖口直像淋了雨般精湿,耳畔的枕头也几欲饱和。

一夜无眠。

夏季的雨来的猛烈,走得也迅捷。

清晨的初阳穿越云层,透过半开的窗户在地上洒下光斑。秦舒眉挪了挪僵如木棍的胳膊,直到门板上传来敲击声,她的身子才迟迟动一动。

靠近窗户的地面已然湿透,窗户纸也破损了几处,剩下的湿哒哒地贴在木框上,几乎一触即破,看着可怜巴巴。

秦舒眉从床板上爬起来。随便擦了把脸就将屋门打开,大羽正靠在墙边等候,嘴里叼着一个面饼,应该是犹嫌不足,手上还又拿了一个。

他顺着门响的声音看去,一眼就瞧见了秦舒眉肿起的眼睛,余光又扫到了屋里的惨样,哑然失笑。

“看来秦娘子昨夜过得很是辛苦啊,是被雷声吓到不敢关窗?”

大羽饶有兴致地等着秦舒眉狠狠回怼回来,或者至少也要翻个白眼摆摆脸色,但她却混像没听见般,直接夺了他手上那个饼,狠狠咬了一大口。

她从昨天就没吃晚食,又哭了一个晚上,早饿得跟狼掏了似的,想要拌嘴,也要攒了力气才行。

止住了饿劲儿,秦舒眉缓过来了这口气,她从怀中掏了最后的银子,直接交给了大羽。

“问店家租辆马车,去仁正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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