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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九年。
二月二,龙抬头。
阳气回升,大地解冻。
天还没彻亮,城里就开始敲锣打鼓的,忒热闹,说起来,这龙抬头的日子比那过年还要隆重,乱世当头,老百姓唯一能希望的,无非是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自然是花了大功夫来祭祀祷告。
“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二月二,敲瓢碴,十窝老鼠九个瞎……”
客栈伙计穿着掌柜给的新衣裳,憨厚老实的脸上,那笑怎么都藏不住,走几步,他得捋捋上头的褶子,瞧见落点灰,也得小心翼翼的掸了,嘴里唱着俗谣,手里拿着扫帚,这儿扫扫,那儿敲敲打打,今天这事儿要是干的好了,掌柜的说还有赏钱,心里乐的,都快唱出来了。
天色灰蒙蒙的,鸡鸣狗叫已是东一声西一声,此起彼伏,还有敲锣打鼓,吹吹打打的动静,所以家家户户起来的都早,城门一开,小贩们哗的涌了进来,手里拿着换卖的东西。
至于那“黄莲教”,如今已是成了百姓嘴里的谈资,哪还记得自己当初虔诚叩拜的模样。
客栈里。
苏鸿信正睡的迷迷糊糊,结果街面上不知道哪个缺德玩意儿丢了串炮仗,噼里啪啦的响,惹得一阵鸡飞狗跳,登时两眼一睁,睡意无,昨夜那一顿酒,喝的他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
等起身,苏鸿信下意识的一掀铺盖卷,没成想就着窗外的凉风一吹,他浑身只觉凉嗖嗖的,再低头一瞧,嘿,衣裳裤子都没了,居然是光着屁股。
好在床边放了身新衣裳,连他那几样家伙事也都在,苏鸿信顺手就给穿上了。
“爷,您醒了!”
见他下楼,伙计立马迎了上来,张嘴又要报菜名,苏鸿信赶忙示意他打住,倒是想起了阿贵那小子,他问道:“昨晚上和我一起喝酒的那两位咋样了?”
“那位五爷出去半个多时辰了,去了吕祖堂,说您要是醒来,就过去看看,至于霍爷,还在楼上睡着呢!”
听着伙计的话,苏鸿信一乐,他从怀里掏出来两枚大子。“昨晚上你给我换的衣裳?倒是挺合身的,接着!”
可伙计却没伸手,而是眨巴着眼睛说道:“爷,您是不是弄错了,昨晚上我上去的时候,可就只有霍爷和李老爷子,没您啊,我还以为您自己回的屋呢,而且这衣裳……”
伙计又瞧瞧苏鸿信身上穿的。
“好像是和您一起的那位姑娘一大早买回来的……爷,您怎么了?”
他就见面前人呆立在那,眼神古怪,表情僵硬,像是成了根木头。
苏鸿信嗓子都似哑了几分。“没事,这钱请你喝酒了!”
伙计这才乐呵的接过,又问道:“爷,您吃点啥?”
苏鸿信忙摆手。“别了,我还是出去转转,散散酒气,清醒清醒!”
说完,他抬脚逃也似的就出去了。
别看入春了,可这北方的天气还是冷,去年这个时候不还下着雪么,苏鸿信瞧着街上的热闹,酒劲也跟着散了不少,还是这待惯的地方让人心踏实,京城热倒是闹繁华,可他去了那些日子,不是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要么被人杀,一点喘息的空档都没有。
“哎呀卧槽,这整得哪一出啊?老子居然被人看光了,那陈小辫昨晚上……”
苏鸿信双手揣在袖里,一路上思绪乱飞,心不在焉,脑子里那是浮想联翩啊,一张脸一会儿白了,一会儿又红了,都能脑补出一本短篇了。说到底,别看他武功再高,再心狠手辣,其实,一年前,他也还是个处世未深的小子,长这么大,除了他那六个姐姐和他妈,还真没接近过别的女人,现在自然是免不了胡思乱想。
“唉,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喝酒了,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回客栈啊?要不我干脆躲的远远的?”
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苏鸿信叹了口气,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游着,最后找了个街边小摊坐了下来,凑着烟火气。
“来两笼包子。”
只是凳子还没热乎呢。
“咣咣咣咣……”
一阵破锣的声响突然冒了出来。
“扶清灭洋、扶清灭洋、扶清灭洋……”
只见长街一头,不少头裹红巾的汉子,举着火把,沿途耍着拳脚,口中念念有词,手里又是焚香,又是画符,说着刀枪不入的怪言怪语,还烧着符水,说是能驱灾治病,惹人哄抢。
而他们身后头,则是跟着不少兴高采烈,活蹦乱跳的孩子,边走边嚷着“扶清灭洋”的口号,边敲着手里的破锣,昨儿个运河边上遇见的那几个孩子赫然就在里面,一路走下来,不少人被吸引了过来,跟在后面,助威壮势,声势不小。
看着眼前和那“黄莲教”颇为相似的把戏,苏鸿信眉头一掀,这天津卫的地界,“义和团”乃是以曹福田为首,此人出身清兵,颇有胆识,这些年一直在静海、南皮、庆云发展义和团,以前王五给他的书信中,就提及过此人。
可最让苏鸿信意外的是,这领头的他还认识。
却道是谁啊?
但见那厮生的浓眉虎目,头裹红巾,脸上有着一条狭长狰狞的刀疤,上身只穿着件无袖的灰色布褂,解开了扣子,露着精瘦黝黑的胸膛。手中捏着一沓符纸,又蹦又跳,嘴里念念有词,没走几步,他一抖手,那符纸立马就无火自燃了起来,引得一片惊呼叫好。
这人的名字他还记得,好像是叫柱子,初来天津时,那个流着鼻涕,被黄皮子吓得屁滚尿流的青年,苏鸿信之所以记得清楚,还是因为他爹,死了都放心不下自己的一对儿女。
没成想,一年不见,他竟然加入了义和团,而且看样子,还有点地位。
“哇呀呀,看我神功护体,大显威灵!”
啪啪一拍胸膛,只见柱子两眼怒瞪,双手接过两把钢刀,刃口朝内,对着自己就剁了下来。
“砰!砰!”
刀刃斩下,血肉横飞的场面没出现,反倒像是劈在了金石上,一条印子都没留下,这一幕可把不少人看的目瞪口呆。
“入我义和拳,能受神佛庇佑,得神功护体,刀枪不入!”
一句话,引得不少人跟在后头,不光是市井底层,还有一些富绅官兵,上自王公卿相,下至娼优隶卒,几乎无人不团。
苏鸿信看着似曾相识的一幕,心头不由一叹。
一年的时间,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他不信这满城百姓真没个聪明人瞧出这是障眼法,可很多人明知道是假,偏偏也还去信,那是挑着救命稻草抱呢,对这世道已经绝望了。活着已是奢望,你要跟他们讲礼仪道德,那就是个屁,可你要说个神神鬼鬼的玩意儿,保管一个个奉若神明。
放在现世,这是迷封建信,可如今,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他这个后来人,哪有资格去评说对错。
等瞧着一众义和团风风火火的走远了。
“啧,不得了,那柱子都快成个人物了!”
摊上的老板看的满是艳羡,端着包子过来了。
苏鸿信吃着包子,嘴里含混的问道:“怎得?老板还认识他?”
遂见年过四旬的老板边揉着面,边搭腔笑道:“呵呵,客人一定是刚来天津吧,您有所不知,这人年前还是码头上扛包的苦工呢,人本分,也老实,还有个姐姐,家里的爹娘都死了,就由他二叔照看着。可就是他那二叔不是东西,趁着柱子出门,暗地里要把人家姑娘往窑子里卖,结果那姑娘性子烈啊,死活不从,一头撞死在了墙上,唉!”
说的有些唏嘘。
“等柱子下工回来,他姐尸首都被烧了,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柱子一怒之下愣是把他二叔一家打杀了个干净,都剁了脑袋,最后投了义和拳,说起来,也算是位豪侠了!”
苏鸿信就坐那一言不发的吃着包子,等听完,才搁下钱,抹了抹嘴,转身离开。
吕祖堂。
这地方临近南运河。
苏鸿信一路过来,已是发现不少人都往这边赶,男女老少皆有,一个个比赶集还热闹,议论纷纷,闹哄哄的,等他到的时候,天色都亮了不少。
不等过去,只见人山人海,呼喝四起。
竟然是在演武,一群人都在殿前的月台上耍拳演武。
这领头为首的,赫然正是王五。
而在其身旁的那个,耍的是太极拳,可与往日所见太极拳不同的是,这人手底下的功夫,刚猛霸烈,哪有半点绵柔之意,居然是陈小辫。
除此之外,燕青、形意、八卦、地躺、三皇炮锤、谭腿竟然都能看见几家,领着一群人呼喝如雷,在拳场上耍的虎虎生风。
当真是义和团起平原,不到三月遍地传。
许多人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的步入场中,融入进去,到最后乃至月台都站不下了,人流延伸到五仙堂,内堂,石阶,坪地,连那石径小路都站满了人,没进去的,则是老老实实的站旁边,认真观摩习练着拳法。
朝阳初升,金色的晨曦落在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上,像是给这座没落颓败的城注入了生机,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整个月台上,那真是拳风呼响如吼,呼喝声如雷动,惊天动地。
“哈——哈——哈——”
就像是后世的军阵阅兵一样,一人之力甚微,可这几百人几千人汇在一处,跺脚如地震,掀拳似天翻,连苏鸿信都看的心绪激荡,气血起伏,恨不得融入进去,不少老拳师竟然看的嚎啕大哭,老泪纵横。
苏鸿信深吸一口气,他站在一旁,看的眼仁也是泛红。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地方想错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有的人退了下来,又有人加入其中,来的人,也越来越多,苏鸿信一直往后退着。
“诶,大哥,是你啊!”
一个惊喜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苏鸿信扭头一瞧,就见背后这人,正是柱子,他脸上洋溢着当初稚嫩的笑,像是从未变过,只是那条随着笑容不住扭动的刀疤显得有些刺眼。
“你小子,一年不见,变化挺大啊!”
柱子热切问道:“大哥,你也是来学拳的么?”
只是说完他似记起什么,一摸脑袋,笑道:“哈哈,我忘了,大哥你本来就是练家子,肯定比我厉害,不过,你肯定比不过王师,这大半年,王师一直在这儿教拳,可厉害了,我的功夫就是从这学的!”
他嘴里的王师,恐怕就是王五了。
苏鸿信听的感触莫名。
“呵呵,我肯定比不过他,我的功夫,很多也是跟他学的!”
柱子眼睛一亮,笑的合不拢嘴。
“真的?那咱们可就算是师兄弟了,对了,你咋不进去啊?”
苏鸿信正想回话呢,忽听。
“别急啊,姑奶奶我还想瞧瞧,你能退到哪去?”
一个清丽的嗓音落下,只见不远处的石阶上,陈小辫穿着一身火红的红衣,凤眸半眯,似笑非笑,眼神不善,双手正慢条斯理的理着袖子,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一听这声音,苏鸿信就心道不好,这娘们儿要搞事情啊。
他拍了拍柱子的肩膀。“你先进去吧,等会儿我请你喝酒!”
疑惑的看了看正瞪眼瞅着苏鸿信的陈小辫,柱子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笑着应声,快步进了月台。
“这身衣裳新买的?挺好看的!”
望着陈小辫,苏鸿信心头一慌,鬼使神差的说了这句话。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后悔了。
嘴欠。
上件衣裳还是他割破的呢。
陈小辫面颊一红,双眼一瞪。“你还有脸说,我让你取个子弹,你就不会只割伤口处的衣裳?害得姑奶奶裹着你那大袄穿了一路!”
“那不是头一回,没想那么多么,再说了,第三刀又没割你裤子!”一提这事儿,苏鸿信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呸!”
陈小辫银牙一咬,啐了一声。
这时候,就听苏鸿信一偏视线,有些中气不足的小声道:“再说了,昨晚上,你不是已经看回去了,咱们算是扯平了,还有,就是那啥,你有没有对我……”
越说,他声音越小。
然后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抬眼朝那人瞧去。
可抬眼就见红影急闪,一只白皙紧攥的拳头迎面砸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平地暴起。
“看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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