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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他没有亏待过你,珩表兄。”姜昭选择将这句话说出来的那刻,眼中故作的轻松与平静也消失了。
她知道这句话出口之后,她和靖王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
姜昭的神色凝重,或许眼中还藏着几分淡淡的哀伤。
重来这一年,有的人和事在变好,可有的人、她曾经一直珍视的人却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与她截然相反的一条路,然后……成为敌人。
闻言,靖王神色反而恢复了轻松,他这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的轻松,笑着看向姜昭,轻声道,“昭昭知道了我想做什么。父皇说的没错,昭昭在他膝下养大,是全京城最聪慧的小娘子。”
靖王干脆地承认了,目光像是陷入了回忆中,漆黑的眼瞳蒙上了一层缥缈的光泽,脸上破天荒地带上了笑容,“从前,我和昭昭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感情也是最好的。”
“是啊,在那么多表亲之间,我们的感情是最好的。”姜昭眼睛紧紧盯着他,然后突然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咬牙道,“珩表兄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靖王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愤怒,笑容慢慢消失,又像是从前那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他了。
“问吧。”他看向那座被牢牢包围的宫殿,面无表情。
“我的堂姐姜晴之前踏青的时候遇到了歹人,那时救下了她杀了匪徒的人是不是珩表兄?”姜昭依旧没有看他,低声开口。
“是。”靖王没有惊讶,也没有停顿,但他和景安帝极为相似的一双深眸直勾勾地看向了姜昭。
“她用计让孟家女与太子私通显露与人前,是她自己所为还是珩表兄指使?”姜昭听到他承认的那瞬间,眼睫毛飞快地眨了一下。
紧接着,她又问。
“姜晴遇到歹人,昭昭觉得与我有关吗?”然而,这次靖王并未回答姜昭的问题,而是反问她,眼神灼灼。
姜昭很快摇了摇头,低低回答,“珩表兄不会是那样歹不堪的人。”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姜晴遇到歹人与靖王有关,她相信是靖王偶然间发现了姜晴受歹人侵害然后施手相救。
“是我指使的。不仅如此,那日我倒酒的时候在太子的酒水中动了手脚。”听到她对自己的维护,靖王沉沉笑了一声。然后他开口,打破了她的幻想,痛快承认了自己的卑鄙无、耻。
闻言,姜昭垂下了眼眸,“李家和外祖母……你当中有没有做什么?”
“或者,飘香楼的含烟是不是你的人?”她的声音低了一些。
“是。”
“郑重和右都御史弹劾陆照是你背后……”
“是。”
“散布流言毁陆照的名声,也是你?”
“是。”
靖王全都没有否认,姜昭一连从他那里得了几个确切的答案后,终于慢吞吞地抬起了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是偶然施救了姜晴,利用她对付太子是人之常情,外祖母和李家落得那样的下场是罪有应得。但,珩表兄,你得和我说,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对付陆照?为什么又要做下今日的事情?”
“陆照和你没有任何瓜葛,舅舅也从未亏待过你。”她眼睛瞪得很大很圆,一秒都没有从靖王的脸上移开,带着罕见的怒气。
靖王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发泄自己的怒气,叹了一口气,语气很平和,“昭昭,你知道的,事情不能就这么过去,我的那十几年不能就什么都不算的。”
“在我这里永远过不去,你看,除了这些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摊开宽大的手掌放在姜昭面前,那里空空的。
姜昭看过去,看到了一些陈年的伤痕,那是靖王曾经的经历。
这一瞬间,她明白了靖王的心,却无法理解他的所为。
“错在崔家,不在舅舅,更和陆照无关。”她怔怔地望着靖王的手掌,语气也恢复了平静。
崔氏宫变,祸及她和靖王,一个在身一个在心。她幸运地遇上了陆表兄,迎来了渴望中的新生,而靖王受过的伤痛却无法由崔皇后抚平。
“是!父皇并没有错!我身上流着崔氏的血脉,他身为帝王能做护我长大已经尽了属于父亲的责任!陆照从前更是与我从未谋面,毫无瓜葛!可昭昭,我还是想杀了他们,甚至……杀了母后。”靖王反应骤变,阴着一张脸,双目赤红,暴怒的模样完完全全地在姜昭的面前展露出来。
姜昭第一次看到靖王的另一面,大眼睛呆呆地像是失了神。站在原地,她一动不动。
“若不是顾及母后,若不是父皇百般阻挠,若不是突然冒出一个陆照,我不会一步步失了昭昭。”靖王死死地咬着牙根,紧绷的神情中含着骇人的肃杀。
往前十几年,那些灰暗不堪的时间中,他唯一拥有的珍贵的东西就只有姜昭的关心。
那个矮墩墩永远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就在他一步步的忍耐下丢了,成了别人的。
他隐忍不发,对付李家和李太后,设计太子和高家,报复安国公府和端敏长公主,这些全都成功了,被幽禁在深宫的母后也重新得了皇后的尊荣,但他在姜昭与陆照成婚的那日却猛然意识到,他失去了最珍贵的一件东西。
昭昭是别人的了。他什么都没有,报复之后的痛快淋漓一瞬而逝,剩下便是无尽的空虚。
这种空虚时时刻刻蚕食着他的心,让他痛苦不堪,让他无数次地回忆起从前那些被葬埋的晦暗时刻……原来那个时候他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有一个小姑娘在陪着他,陪着他鲜血淋漓地走过长信宫的宫道。
是,那时的靖王一直都知道姜昭偷偷地跟在他的身后,也知道突然出现在他殿中的金疮药是姜昭从太医院拿来的。
但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迷住了他的心窍,他连那个孱弱的小姑娘也一起恨上了。因为他势弱,因为他对付不了她的父母和外祖母。
他只能恨眼前最弱小的那个她。或者说是一种迁怒,无能的迁怒。
对她的恨一直深藏在心中,直到他出宫立府,直到知晓她的寿命所剩无几……他的恨一点点消退,却也将全部的心力放在了报复安国公府和李家的身上。
陆照的出现让他知道原来他认为短命的小姑娘是可以治好身体的,原来他曾经有机会将那个小姑娘变成自己的,然后和她共度一生。
靖王恨景安帝恨崔皇后恨陆照,但他更恨的人是自己,是他自己亲手一步步将姜昭推离自己的身边。所以他孤注一掷,仓皇地做下了今日的决定,成功了他可以咬着牙强取豪夺将错失的珍宝拿回来,失败了他可以结束自己空洞愚蠢的一生。
也许他死后还能回到从前,哪怕是一年前。
隐忍了多年的炽烈情感一经爆发,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烫烤着姜昭的心,她不能接受或者说不敢相信靖王是为了她选择谋逆。
“珩表兄,还记不记得庆平五年的春天?”她张了张泛白的唇,轻声问靖王,语气飘飘渺渺的,像是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然而,靖王高大的躯体瞬间僵住了,一双泛着血色的黑眸死死地、沉沉地盯着姜昭。
“那年,我病的很重躺在床上,珩表兄却好几日都没来看我。忍不住,我在外祖母过来探望的时候就提到了……很快珩表兄就带着礼物过来探望我,我很开心……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日因为我,珩表兄误了课业,被学士责罚。外祖母也重重呵斥了珩表兄一顿,珩表兄生气是应该的。”姜昭垂着脑袋,一句一句地小声说话,自顾自地说话。
靖王的手狠狠握着,手心处已经有丝丝的鲜血流出。
“第二天,我为了给珩表兄赔罪准备了一个惊喜,是从舅舅龙案上软磨硬泡拿来的印章。有了舅舅的印章,崇文馆就不会有人敢欺负珩表兄……印章就放在我的枕头底下,我想可以先闭上眼睛装睡,等到珩表兄进来的时候再吓你一跳,然后就可以借着吓你的借口赔罪将印章送给你。”
姜昭的声音更轻更淡了,“可是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听到了珩表兄的脚步声,还没睁开眼睛的时候……珩表兄的手掌就放在了我的脖子上面。”
“珩表兄,那个时候我很疼的,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想,反正我本来过不久就要死的,也许死在珩表兄的手中还不会痛了呢。”
“珩表兄一定是知道了外祖母和母亲她们做过的事情才会恨我吧。你恨我,可我想要的是爱。陆照他爱我,想要我活下来,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我。”
“你眼前的我和从前的姜昭是不一样的。这个姜昭有一部分是属于陆照的,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两个姜昭都不会喜欢上恨自己想要自己死的人。”
“我既然一开始就不会爱上你,不会属于你,你又怎么会失去我呢?”姜昭说完最后一句话,顿了一会儿看向靖王,眼神暗淡没有光。
或许,这是迟到了十几年的一个注视。
靖王手心的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又像是落在他自己的心上,轻而易举地在上面灼穿一个个深洞。
“原来昭昭那时是装睡,原来昭昭本来就不可能爱上我。”他看着姜昭双目通红,唇角却勾起,露出一个微笑。
笑声中涌动的种种情绪最终化作隐痛,最为深刻的痛苦,这种痛苦将他永远地停留在了过去。他还是那个阴郁孤独的少年,无能又软弱,只能带着血从长信宫的宫门前离去。
身后的小姑娘跟着他,他却将她排除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过去终究是过去了,我不想被困住,只想往前。珩表兄又何必执着?你有忠心跟随你的属下,崔娘娘也已经安然无恙,又有了王妃宋娘子,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啊。”姜昭看他如此,心中滋味莫名的难受,她还想劝劝靖王,不仅是为了皇帝舅舅考虑,也为了靖王能够活着。
不远处传来了骚动声,靖王迈开了脚步,他听了姜昭的话依旧没有停下,“可是,昭昭,已经到了这一步,我没有回头路了。”
哪怕是仓促之下起意,事态也不是靖王可以控制的了。他的身后站了那么多人,他们带着自己的身家全族为他拼命,靖王不可能再回头,辜负他们的信任。
这次他势必要做在螳螂捕蝉后的黄雀,成或者败,就看天意吧。
见此,姜昭脸色发白,但她没有停下脚步,跟在了靖王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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