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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过去,帝京的冬天来了,不消听宣政殿尚书三公宣读时令,皇城内所有人都感到了一日紧过一日的北风,每年始于十一月的冬选就此展开,令无数人陷入到与季节不相符的狂热之中。而月末弘文馆的结业考,为这狂热又添了一把火。

在延英殿当差的小黄门近日忙得够呛,全因冬选期间事务繁杂,皇帝除了初一、十五的朝会和常朝,时常传几位相公、学士召对,近前侍奉的人不得不每日准备,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这一日恰逢几位节度使上书,皇帝唤来吏部的相公议事,当值的小黄门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将人领了进来,添上熟水,就退到了一边。

此次节度使上书大多是琐事,商量着议定了几个幕职的官品,命学士拟旨,留下几桩略棘手的容后再议,一个时辰后结束了召对,几位官员纷纷告退,皇帝又命人传十军使常从。小黄门知道接下来的话就不是自己能听的了,上前收拾了一下,便退了出去。

延英殿虽是议政之所,却地处禁中,紧邻内侍省和帝寝紫宸殿,非宣召无因得入,外臣出入都走夹道,低品级的宦者走在这里大气都不敢出。那小黄门出去后也没胆乱看,低着头绕到紫宸殿后面,顺着横街走,一时不察撞到了人身上险些摔倒,“诶呦”一声正要骂人,抬头一看又生生忍住了——

宫里厮混了几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那人着一身粉白圆领窄袖袍,头戴皂色软脚幞头,袖口处可以看到内里雪白的汗衫,素净的一张清水脸,虽不似寻常宫人丽服严妆,衣料质地却是极好的,衬着十分的容色,令他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这必定是某个受宠的裹头内人,他忙堆了笑伸手去扶“小娘子当心,奴这里赔个罪,还请小娘子饶恕咱个。”

那人听他说得乖巧,也笑了笑“不妨事,也是我走得急了,冲撞了中贵人。”

那小黄门道“小娘子可是有急事?”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多管闲事了,正后悔着,却听那宫人道“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我从街北过来路途颇远,想传完话早点回去。”

他心里打了一突,暗道难怪,越发殷情起来“小娘子既是街北来的,想必是要到紫宸殿传话,不巧了,圣人有事到延英殿去了。”心想反正这也不算什么秘密,说了就说了,那宫人是后宫妃子、皇子、公主身边的人,结个善缘,日后也多条路。

她果然踌躇起来,问道“奴不方便久留,不知中贵人可知圣人所为何事?何时能回紫宸殿?”小黄门心想圣人此时恐怕还在召见十军使,这可不能外传,遂道“今日河东、凤翔、荆南、邠宁几位节度使上书,似乎封了几个官,叫王宁、萧正道、孙成什么的,这会儿还说着呢……”

他舌头绊了一下,觉得方才还笑吟吟的人眼里忽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凌厉得几乎教他招架不住,再看时又什么也没有,他疑心是自己一直弯着腰眼睛有些花,继续道“小娘子不妨回去吧,再要跑腿,差奴就行了。”话毕,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

她笑道“奴记住了,虽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好耽搁,圣人一早吩咐,要信王宴罢即刻面圣,如今信王已从曲江池返回宫中,劳烦中贵人代为转达。”

那小黄门听了,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的品级只够端茶送水,这样的好事从来没有,忙不迭地作了几个揖就转身小跑回去了。

到了延英殿前,他又犹豫起来,不知十军使是否还在,怎么开口才能让皇帝注意到自己,同时也不显得唐突。他咬咬牙,想起上次信王打猎归来给楚国公主送猎物的几个小黄门都得了好些封赏,顿时鼓起勇气买上了殿前的台阶,刚要去叩门只听身后一声轻喝“你要干什么!”

他听出这是殿中监康权的声音,手一哆嗦垂了下来,冷汗都流下来了,他知道是自己僭越了“饶命,奴婢知错了,信王即将回宫,奴婢是前来通报的。”

康权看都没看一眼,丢下一句“自去领罚”就进了殿,那小黄门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走了。

“有些不对劲。”结束了弘文馆的课业回到王宅,宋缉熙对方先生道。

“确实,朝廷上下好像都盯着吏部,国本一事没有半点风声,冬选年年都有,今年不见有何特别之处,没道理如此。”方先生赞同道。

“多半是有人拦住了,你说,会不会是顾氏的人?”

方先生思考了一会儿,道“任何一个世家都有可能,在立储这件事上,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未必是某一家。”

宋缉熙的脸色明显有些悒郁“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了,本王自己的母族却不站在本王这边。”

方先生知道赵德妃的本家河陵赵氏亦是一等一的大族,与淮阳萧氏、镇州章氏同为山东世家,并称为“三姓”,但是,赵德妃那一支到底偏了些,皇帝看中的是他们与沂国大长公主的姻亲关系——沂国大长公主驸马之妹嫁的正是赵德妃之父,赵氏分支的一个嫡子。

若非赵德妃半个宗室人的身份,信王也不会被如此看重,谁让徐贤妃自己生不出儿子来呢?赵氏断不会为宗室和戚族做垫脚石,当然会选择顾氏,反正这些大家族世代联姻,算起来都是一家人,就是不知信王自己懂不懂这个道理了。

想到这里,方先生暗暗地叹了口气,世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僚,像他这样的寒门,科举正途已经无望,信王赏识他让他成为入幕之宾,是他进入仕途唯一的机会,无论成与不成,也只能走下去了,遂道“大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再者,他们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国本一事迟早再起波澜。春闱结束后,大王进入朝廷,局势就大不同了。”

宋缉熙冷笑一声,顾皇后为了取信于皇帝在宫中多年口不提及母族,可现在那些个眼高于顶的门阀氏族怎么会不约而同?多半还是顶不住了。这样想着,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只知一味拖延,可见是怕了,我且等着。”

信王在弘文馆的结业考中一举夺魁令圣人龙心大悦,在馆中设宴后犹觉不足,只是国事繁忙一时抽不开身,几日后把节度使的事处理好了,干脆办了场家宴,除去宫里的皇子、公主及体面的后妃,单请了宗室里清贵的几位,以示嘉许。

菀青知道父亲的意思,宴前也认真地收拾了一番换下平日有些素净的颜色,杏红披衫,鹅黄交窬裙,搭一条松花色联珠纹纱披帛,双缨髻上的朱红色头须一直垂到肩头,末端缀着两颗南珠,菀青对着镜子晃动那些珠子,对此不置可否。

染墨还细细地为她敷了一层粉,和颊边的胭脂一样,薄薄得,看着不明显,再扫去眉间的余粉,沿着她姣好的眉形勾勒出一笔纤长的黛色,不重,淡淡的,像重重山峦外若有若无的一抹青苍,到这里,染墨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让菀青觉得自己像她手底下的一幅画,但来不及说什么,她又拿起一支笔开始点唇,点出花瓣一样圆润饱满的线条,用的是菀青最喜欢的檀色,于是她就闭嘴了,点好唇,她就着剩余的颜色在两边的鬓角都描上了一道新月状的斜红,随后取出一只钿螺匣子,开始翻找合适的花子。

“就用那个珍珠的吧。”菀青道,染墨依言取出那只攒心梅花珠钿,呵了一口气,小心地贴在公主的眉心,然后仰头凝视稍许,在嘴角边的笑靥处加上一对镶珠的翠钿“好了。”菀青跟她一起长长地舒了口气。

其实按染墨的意思,她的妆容远远不够,时下最流行妆容,还要再多几道斜红,涂抹鹅黄,贴成对的花靥和鸟靥,画上倒晕眉,才算完成,但菀青坚决拒绝这些“奇怪的东西”,桐君也道“楚国公主是最爱打扮的,不必和她比谁打扮得更繁琐。”染墨只好扼腕叹息,感伤自己无用武之地。

果然,前来赴宴的女眷中,宋玥装扮得最为出挑,一袭双鸾团花对襟大衫,翠色的衫子、朱色的团花,搭配朱色披帛和曳地裙,裙下微露一点淡黄的云头,浓烈、跳脱的色彩合在一起,竟然有一种奇异的和谐,但最引人注意的还不是她这一身装扮,而是她精心描绘的妆容白白净净的面庞,淡淡的胭脂轻扫腮边,朱唇、小山眉,眉心是用金粉勾勒的花瓣,再往上,是乌发高耸的髻,没有多余的插戴,只一把玉梳,对插步摇钗,周围是建阳新进的茶油花子,沿着鬓发疏疏落落地贴了一圈,掩映着灯烛,衬得宋玥圆润秀气的一张小脸愈发娇艳生动,压倒众人。

宴会未开,从宫外来的女眷都三三两两地聚在光顺门外等待宣召,平日里相熟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寒暄,不多时宋玥这一身装扮就在女眷中传遍了,菀青和其他几个妹妹尚未出阁,直接从各自的居所到麟德殿外等候,虽与外命妇隔了一道宫墙,消息却未受阻碍,于是众女很快就知道了“楚国公主新创制了妆容,唤‘北苑妆’,最是雅致不过的”,竹颖在一旁觉得自己听了公主的话真是太明智了,公主就是公主,比宫人有远见多了,她都数不清在场有多少佩戴璎珞、金钗的贵妇脸色难堪、面露尴尬了。

“是三妹,有些日子没见了,近来可好?”外命妇得诏入内后,宋玥首先来和菀青招呼。

菀青笑了笑,其实她们常常见面,宋玥毕竟受宠总有入宫觐见的机会,不过她是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的“都好着呢,二姊今天这一身可真漂亮啊。”

宋玥以她特有的挑剔眼神飞快地打量了她一下,吃吃地笑了起来“你就爱这样别致的装扮,跟别人都不一样,我老远就一眼看见你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一点也不讨人厌,反而比旁人更见得真诚,菀青也从来不讨厌她,相反,这些姊妹里只她任性得让人宽容“二姊这边走,我来扶着长姊,一路走来有些累了吧。”

周国公主怀孕已有五月,站着很容易感到疲倦,因此并不拒绝,打趣了妹妹几句,便相携步入内殿,菀青一直送到二位姊姊的席位旁才收回手到对面自己的位置上。

这是家宴,受邀前来的宗室子弟都是最近的几支,平日里也是十分相熟的,因此没有分席,就在内殿对坐,按长幼依次入席,相对两溜有近二十席,一席设四只小案,令家眷坐一席,都安置好后,帝后升座,说了几句安席之辞,顾皇后举樽与他对饮一杯,宴会就正式开始了。

《方舞》舒缓的乐曲声里,五名着紫丝布褶、白大口绔的女伎身姿曼妙地舞蹈着,众人一边欣赏一边觥筹交错地谈笑,舞罢,曲调一变,五名女伎把袖子一甩,急速退开,转出了两名女伎,锦袖白袄、赤皮靴、红抹额,铿锵镗鞳,跳的是《高昌乐》,席间顿时传来一片叫好声,又一曲舞罢,琵琶声停,铜拔响起,两名女伎着绯袄、绿绫浑裆袴、赤皮、白袴帑,和着《康国乐》跳胡旋舞,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皇帝因笑道“慧娘,你差事领得不错,等会儿有赏。”

慧娘便是方才在乐工中弹琵琶的,刚收了拨子插在髻上,理好衣裳,叉手深深地行礼“有大家这句话,慧娘无赏也值当了。”

顾皇后笑道“有赏就收着,赏罚分明才是长久之道,你拒了这一回,以后谁还会为了赏赐细心当差呢?”

慧娘对皇后行了一礼;“是慧娘短视了。”

这次开宴本是为了嘉奖信王,温贵妃告病未来,郭淑妃母子又一向不受宠,赵德妃便自诩是皇后之下的第一人,此时含笑插嘴道“慧娘,这舞编得好可不够,我们还等着你露露绝技呢——赏少不了的。”

慧娘侧过身子,对着赵德妃的方向叉手欠身“绝技自然有的,德妃肯赏脸,慧娘必不教您失望。”话毕,刚好舞曲止歇,女伎都退了下去,她安坐拔下拨子,急促地拨弦,身后的箫管丝竹一时都响了起来,两个倡优戴幞头、着绿衣,迈着古怪的步子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众人哄笑一声,知道这是梨园新出的参军戏,都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只见那扮作苍鹘的儒服险巾、褒衣博带,坐在地上,扮参军的坐在一旁假模假样地行个礼,拖着唱腔道“既言博通三教,释迦如来是何人?”苍鹘道“妇人。”参军惊道“何也?”苍鹘对曰“岂不闻《金刚经》云‘敷坐而坐’,或非妇人,何烦夫坐,然后儿坐也?”参军瞠目结舌半晌又问道“孔子何人也?”对曰“亦妇人也,《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我待价者也’,向非妇人,待嫁奚为?”

众人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那演苍鹘的眉飞色舞,极尽形状,待定睛一看,分明是一个妇人,只是贴着假胡须,怪道举止滑稽夸张,顿时哄堂大笑起来。那些年幼的皇子、公主忍不住,早已笑成一团,周国公主不敢笑得太厉害,扶着肚子拭眼泪,一旁的楚国公主拿袖子挡住半张脸,笑得双肩耸动,和王差点把杯盏打翻在旁边的信王身上,幸好信王也笑倒在一边了,在场之人莫不前仰后合,皇帝亦启齿微笑,偶有一两个不明白的,旁边的人也会告诉他“这是罪臣史渊的妻子张氏。”

过了一会儿,笑声渐渐平息,人人脸上还是笑嘻嘻的,突然,皇帝转头问道“三娘,你怎么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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