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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将神思从回忆中抽离出来,隔着薄薄的窗纸看着药室外的两人。
“我也永远都记得那个冬天,是阿挽你把我们从鬼哭河冰冷的河水里拉了出来,”白衣的女子似远处雨幕下高耸的孤山,清寂而孤绝,“所以,阿鸣说你们是可以被我随意舍弃的,是错的。”
“他说的不对,我舍不下的……”
“阿挽,我对你们,有千分万分的不舍啊……”
那声音说到最后竟带着微微的颤抖,明明被窗纸阻挡了视线,可鹿鸣分明看到了阿姐脸上此时破碎的神情,那样的神情刺得他眼底胀痛。
他不该那样说的,他明知道自己在阿姐心中的份量,她那一身丑陋的伤痕,她眼下那道长长的疤,原都是因为他留下的,她原本也该是一个温柔而善良的女子啊,他怎么还能说出那样的话来伤害她呢?
少年懊恼地攥起拳头在自己的脑袋上狠狠锤了两下,恼恨自己的口无遮拦。
而门外的对话还在继续,“那你为什么还要那样说?说你不怕死的那种话?难道你不是要舍下我们吗?”商挽问道。
听到那样的往事,商挽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悲哀,她终于明白了为何鹿鸣会那么害怕失去沈姐姐,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两年前沈姐姐倔强地不肯让鹿鸣跟着她回未明崖,他们曾经相互依靠共度生死的那种感情,是她永远也比不了的,他们两个早已成为了彼此最亲的亲人。
“不是我要舍下你们,而是要你们舍弃我,”沈清怨的声音遥远而苍凉,“青蛊只在古籍和传闻中出现过,连你爷爷都未曾见过,阿挽,这个希望如此渺茫,何必再去多费心力。”
“爷爷说有就一定是有的,不管多渺茫,我们一定会找到,我不会放弃,阿鸣也不会放弃。”商挽的眼底亮起执拗的光芒。
沈清怨摇头轻叹,“若有一日连这个希望都没了,你们要如何承受随之而来的绝望?而我,要如何面对你们的痛苦?”
“阿挽,除了你们,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放在心上的了。”
“包括你的性命?”少女疾声问道,垂在脸颊两侧的发带也随着颤了几下,俏丽的眉目间已是隐隐含了一丝怒意。
然而,沈清怨眼里却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活着,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商挽的眼底渐渐泛起一阵热意,“可是对我们很重要,对阿鸣、对我、对爷爷……你既不能舍下我们,又要我们如何舍弃你?”
“不一样的,我已经看到了我生命的尽头,可是你们还有一个很长的未来,往后的岁月里你们会慢慢忘记我。”
沈清怨的视线越过商挽的肩膀,落在她身后斑驳的墙壁上,灰白色的墙壁上还贴着一层青色的霉苔,抬起头,上面是铅色的天空,而同样的天空昨日还是一片湛蓝,时间的脚步从未有过片刻停歇,每一天都不一样。
“相信我,那些难过的日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远去,曾经的那些悲伤、哀愁都会一并被时间慢慢消解,连带着那段时间里的人和事都会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再也想不起来,那时你便也不会再难过了。”
眼泪终于再也不能抑制,顺着脸颊滑落,商挽揉着眼睛呜咽道:“可是当我想起若干年后的某一天里我可能会忘记你,我就会突然开始难过。”
商挽过去的人生很简单,她自小跟着爷爷在寻薇药园长大,药园里种了一百三十二种药材,二十四棵树,树下一共有十八个蚂蚁窝,从药园的东边走到西边要走一万两千步……她对药园里的一切如数家珍,却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一眼,而这样简单的人生伴随的是漫长无边的孤寂。
直到两年前,她不顾爷爷的反对,从鬼哭河中救回了鹿鸣和沈清怨,她孤寂的人生这才有了亮光,鹿鸣会偷偷解开爷爷布下的毒瘴带她下山玩,沈姐姐会和她彻夜聊天,她终于结束了只能和毒虫毒草为伴的日子。
鹿鸣说她是他和沈姐姐的月亮,为他们黑暗的人生破开了一道光的口子,可他们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呢,她不想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啊。
沈清怨抬手揉了揉少女的头顶,少女的青丝冰凉,但她的掌心温暖,她轻轻笑着,笑容里是看破一切的坦然和平静,曾经她也以为忘记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时间让忘记成了可能,人生本来就是一个经历又遗忘的过程,我们经历现在而渐渐遗忘过去。
下了一夜的雨渐渐有了休止的趋势,雨声不再喧杂,少女低啜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风中,震得药室内的人心头一阵轻颤。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琼华剑派的弟子陆含章疾奔而至,他停在沈清怨和商挽面前,大口喘着气,问道:“两位姑娘知道谢公子何处去了吗?我们找了许久,也未见他人影。”
“谢大哥没在房间吗?说起来,我今天还没见过他呢。”商挽揉了揉眼睛道。
陆含章摇了摇头,“没有,我早就去他房间看过了,床铺也都整理得好好的。”
“难道是走了?”他摸着后脑勺疑惑地轻喃道。
不知为何,听到陆含章这句话,沈清怨心底突然涌上来一阵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这么着急找谢大哥有什么事吗?”商挽问道。
“啊,”琼华剑派的少年弟子猛地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正事,“大师兄醒了,有事情想请沈姑娘和谢公子帮忙,既然谢公子不在的话,沈姑娘便先和我一道过去吧。”
沈清怨低低应了一声“好”,便随着陆含章一道离去了。
看着最终消失在拐角处的白色背影,商挽站在原地轻喟道:“沈姐姐怎么变成这样了?”
“想死的时候死不成,想活的时候活不了,竟是将她最后一点心气也磨没了,”躲在药室门后暗影中的黑衣少年终于走了出来,手中的一把夏枯草早已被捏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阿挽,或许我们错了……”
“怎么会这样?这两年里,我明明看到沈姐姐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几次生死垂危,她都挺了过来。”
鹿鸣的脸上却浮起了一个惨淡的笑容,“她从前,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高处,看着西方日落的地方,太阳落下去,就去乖乖睡觉,她好像在等待什么,只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一直在等待的竟是死亡。”
“她那个样子我还总以为她是蠢笨迟钝,一度十分嫌弃她,”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悲伤,眼中含着泪水,“直到迟蒙死后,阿姐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她明明不喜欢杀人,却在无间狱里主动拿起了剑,她每日早早出门,晚上回来的时候身上挂着一身血,我记得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身上永远都有未能痊愈的伤口。”
商挽走到他身边,轻轻握起他的手,掰开了他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指,少年宽厚的掌心里竟沁出了微微血沫。
“但我却再也没有被人欺负过,两年前,我们被长老们设计,主人殒身,为了复仇阿姐的性子变得更加冷硬,她就像一个被仇恨驱使的怪物一般残忍嗜杀,如今她大仇已报,执念已消,而我即便没有她的庇护也可以过得很好……”
“所以,她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商挽轻声喃喃道。
“阿挽,我觉得命运对阿姐好不公平,”鹿鸣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她早就被折磨得失去了生的意志,为了我们煎熬到了现在,好不容易可以摆脱未明崖了,她却活不了了……”
“我们苦苦找寻了青蛊那么久,至今却无半点消息,反倒先让阿姐失了希望……”
泪水终于还是顺着指缝流了下来,“阿挽,我知道阿姐怎么想的,她怕我们承受不住希望落空的悲伤,她怕我们伤心啊,可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商挽踮起脚将鹿鸣揽在怀中,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阿鸣,我们谁都没有错,我们想让沈姐姐活下去,这没错,沈姐姐不想我们伤心,也没错。”
“但是,阿鸣,我们是医者,对医者来说生命是最重要的,拯救生命是我们生来的职责,如果连医者都先放弃了,又如何让病人坚持下去。”
“我不会放弃,上天入地我都会找到青蛊,都会想办法治好沈姐姐。”
鹿鸣伏在少女的肩头,耳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让他心里安定了许多,阿挽说的对,还未到绝境不能放弃。
至少此刻他们还活着,至少此刻他们还在一起,未来一定可以因为现在的努力而有所改变,他们总会找到生机的。
沈清怨从李含明的房间里出来时,下了一夜又半日的雨终于停了,但天上的乌云仍是黑压压的一片,让人的心情难以明朗,又刚想起刚刚李含明说的话。
“如今江湖盛传少决山的灭门是未明崖的手笔,就是为了夺回被盗走的天地合策,而昨日围攻我们的那些杀手虽然装扮一致,但身法却大相径庭,很明显不是一拨人,想必是江湖上有许多人都以为合策在十九师妹身上并为此而来。”
“待天气好些,山路可以通行后,我需要尽快回到师门向掌门禀告此事,提前做好防范,十九师妹作为少决山仅剩的传人,我们琼华剑派也理应照顾她,只是我一介外门弟子,修习不精,护送十九师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故想请谢公子帮忙。”
“我回山这段时间,还请沈姑娘帮我照顾下小蝉。”
沈清怨听到最后,只是机械般地点了点头,神思却游荡在天际之外,她让九月寒带着天地合策下山并放出消息,目的就是引起江湖武林对未明崖的注意,对天下宣告未明崖即将复出,可是她从没想过以灭门这样惨烈的方式来宣告武林,究竟是谁做的呢?
还有那些奇怪的面具人,她虽默认了未明崖的人加入天地合策的争抢中,却未曾想过封闭了十三年之久的未明崖中,居然还有人能与武林中人搭上线,那么合作的筹码是什么?她的计划是否还能顺利完成?
她抬头看向灰暗的天空,隐约觉得面前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她想要逃离,可身上似乎有一条无形的锁链拼命拉着她向漩涡的边缘走去,她挣不开也逃不掉。
脑海中又突然浮现一抹青影,想起今早陆含章说的话,心里蓦地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为了排解这股烦闷,她便在观中四处闲逛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却走到了顺清观的门口。
观外盛开的杜鹃已经被一夜的风雨打得七零八落,花叶铺洒了一地,只余几朵花苞坚强地挂在枝头,随着风轻轻摇晃着。
繁密的树丛中突然显现出来一抹青影,他的身形不稳,步伐凌乱,几步间又摇落了数瓣杜鹃花,沈清怨看到那抹熟悉的青影时,一阵喜悦蓦地涌上心头,她快走两步急忙迎了上去。
谢遥一身糜烂酒味,身上的衣服又松又垮还泛着潮气,黑丝绸般的乌亮长发此刻也乱糟糟地顶在头上,完全没了往日的气度。
刚想问他昨夜发生了什么,却见他身形摇晃,沈清怨伸手欲扶,那人身子一歪却是躲开了她的手。
沈清怨突然气闷,怎得今日一个两个都在与她置气,她招谁惹谁了。
正要甩袖离开的时候,却听得那一身酒气的人哑着嗓子道:“我身上脏。”
沈清怨愣住了,却是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才不想自己碰他,好笑地摇了摇头,她收回了手。
“好,那你自己走。”沈清怨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进了道观,心中的烦闷突然消了大半,连四周的景色都变得赏心悦目了起来。
那满地的花瓣好似上天特意为她铺就的花路,她一脚踏了上去,花瓣顿时深深地陷入泥泞里,鲜艳的红色在泥土里舒展开,好似一卷漂亮的图卷。
她踏着满地残花,欢欣雀跃间大地彷佛成为了一张巨大的宣纸,满地的杜鹃花瓣是她的笔墨,而她是那个作画的人,脚步起落便是她的笔法。
直到天上再度飘起雨丝,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出来了许久,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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