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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第一反应你谁啊?

他定睛看看眼前这年轻人的面相,终于有了点头绪。

这是一个方脸庞,小眼睛,嘴唇和下巴都很厚的年轻人,穿着夏天汴京人最流行的道袍,戴着软幞头,手中也和如今的汴京士子书生一样,风雅地摇着一柄折扇。

这副五官与相貌,让明远想起了桑家瓦子的主事之人桑茂德。

桑家瓦子几代传承,传到如今,由长房这一辈里最有才能的桑茂德掌管。

见来人如此针对朱家桥瓦子,明远几乎可以确定这位就是桑茂德的长子,有“桑衙内”之名的桑全。

桑茂德本是一介商贾,就算是掌管着桑家瓦子,也不可能让桑全成为“衙内”。

然而桑茂德恰好于前几年捐了一个官身,桑全的祖母又异常溺爱桑全这个长孙,将他惯得无法无天,才让街坊邻里送了“衙内”这么个称号。

桑全听不出这个外号里的揶揄,却以为自己风光得很,越发作威作福,仿佛自己真的有个权力无边的爹。

此刻他来到明远投资的刻印坊,直接叫来管事,也不说是怎么回事,直说要见明远。管事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乱了方寸,也没打听这桑全到底是什么人,直接去找来了明远。

此刻明远猜到桑全的身份,将前因后果都明了了。

他流露出冷淡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说“阁下是桑郎君吧!”

“桑衙内!”桑全说话掷地有声,全然不知道“衙内”用来做自称并不妥当,尤其他还不是个正牌衙内。

“桑衙内,”明远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朱家桥瓦子和您桑家瓦子一样,都是本作坊的主顾,自当一视同仁。既然那边也付了定金,将仿单的版式画了给到本作坊,本作坊没道理不履行契约,不为朱家桥瓦子印制仿单。”

明远说得一本正经。

刻印坊的管事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赶紧低头,使劲忍住了笑容——明远是什么人,明远是朱家桥瓦子的东家啊!这桑全算是什么,敢叫明远不接朱家桥瓦子的生意?

“当然不一样。”桑全雄赳赳地说。

“我桑家瓦子每天在你这儿印制多少仿单?每天付你多少贯钱?养活你多少工匠?”

“你若是敢接朱家桥瓦子的生意,我桑家瓦子就不会在你这儿印仿单。全汴京城,难道就只有你一家印仿单的吗?看你在这里也养了挺多人手,桑家的生意一撤,眨眼就都去喝西北风去——”

刻印坊的管事再也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全汴京城,能够在前一天晚上接到仿单的内容,第二天早上就印出来的,只有明远的刻印坊,独此一家。

明远则眉头微皱,说“桑衙内,人都说,店大欺客,客大欺店。您这算是‘客大欺店’,欺负我们小本生意了吧!”

桑全“对,就是客大欺店,就是欺了你。”

明远转过脸吩咐管事“去,把桑家在印的仿单都先撤下来吧。换上州西瓦子的仿单。”

桑衙内顿时一呆“什么,州西瓦子的仿单也在你们这儿印?”

州西瓦子也是汴京城中一间老牌瓦肆,规模不让桑家瓦子。

但他马上就给自己打气“没事,我就不信了,在偌大的汴京城里,还找不到一件刻印坊能够印这仿单的。”

管事忍笑忍得太辛苦,脸都歪了,赶紧借机会溜出去,痛快笑了几声之后,才去吩咐工匠们暂停桑家瓦子的活计。

桑衙内眼看着明远说停就停了桑家瓦子的印制业务,也不在意,手一挥就指点明远“你这人也忒不会做生意,偌大的桑家瓦子,说得罪就得罪了,却护着那两个妮子……”

他骂骂咧咧往外走,正好遇见桑茂德满头是汗地走进来。

“大人!”

宋人管父亲叫“大人”,桑全这是在叫爹。

而桑茂德连看都没看桑全一眼,径直进来向明远行礼“明郎君!”

桑全……?

大人为何对一名刻印坊东家如此毕恭毕敬?

明远微笑还礼“桑官人。”

“瓦子里的閤子一直为小郎君留着,近日总也不见郎君来……”

桑茂德的声音里刻意带上了一点幽怨。

明远无聊地翘起嘴角“最近在忙……”

桑全在一旁看傻了客大欺店,店大欺客……这到底谁是店,谁是客?

“对了,桑官人,令郎刚刚把桑家在这里的生意全退了。想必桑家已经在城里找到了又好又实惠的刻印坊,往后桑家的生意,我明远这作坊太小,确实招呼不起。明天我就命账房把账结清,多余的钱退至府上……”

桑茂德顿时伸手擦汗,他脑门上的汗珠正滚滚而下。

——怕什么来什么,有个不成器的儿子真是要命。

刚刚逼走了平郝这一对台柱子,现在又要自己撤走仿单的印刷。

没了明远的刻印坊,桑茂德在整个汴京城根本找不到更快更好的刻印作坊来印自家的节目单。

别家都印,只有自家没有——而且还是自家主动撤的。这回,桑家瓦子怕是要成整个汴京城的笑料。

而桑茂德到底是个有见识的生意人。他知道明远手中还掌握着一件利器——《汴梁日报》。

《汴梁日报》至今还从未公开点评过各家瓦子的优劣。只是在日报的版面上开了一块栏目,专门刊印各家瓦子今日的重头戏。

明远甚至不需要做什么手脚,他只需要将桑家瓦子的位置,和其它瓦子的互换,将桑家瓦子换到那一栏的最底下——桑家瓦子就得好好喝上一壶。

所以桑茂德千悔万悔,悔不该家里人没看住这个该死的孽障,让他跑出来得罪明小郎君。

“……不不不,”桑茂德只好厚着脸皮撤回自己儿子刚刚说回的话,而且用上了千求万恳的语气,“明郎君雅量高致,不计前嫌,不跟我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一般见识……”

桑茂德一面放低身段求恳,一面斜眼瞥着自己的儿子,牙痒痒的,恨不得马上能上手,在这傻瓜的头上捶两记。

桑全心里那个气啊!

他明明是在帮他家阿爹排忧解难。

谁让郝眉那个妮子,府里养尊的小娇娘不做,非要抛头露面唱般杂剧;谁让平蓉那个丫头,竟然撺掇着郝眉,两人一起跑去了别家?

他以自家那么大一单生意相要挟,对方刻印社虽然嘴硬,但再过上十天半月,养不起这么些工人之后,必然再苦苦求回到桑家这边来。

桑全不明白桑茂德为何要如此伏小做低,赶来求这个“明小郎君”,看着也不过就是一个长得好看了点的年轻商人。

不过,要对付新开的朱家桥瓦子,他桑全可有的是办法。

朱家桥瓦子选了六月中隆重开业。

因整个六月都没有什么值得热闹一回的节日,所以整座汴京城都在眼巴巴地等着朱家桥瓦子开张,好看看他们在城中宣传了好久的“新杂剧”。

这天种建中忙完了军器监的大小诸事,一看天色已经不早,白天的暑气已开始消散。

他这才想起今天正是朱家桥瓦子开业的头一天,明远是千叮咛万嘱咐要种建中一定到场的。

他匆匆赁了一匹马,从军器监所在的兴国坊出来,沿着御街向南,刚刚到朱雀门,正待折向西,那道路已经是被堵得水泄不通,马匹已经完全走不过去了。

种建中索性将马匹还给了跟来的马夫,一闪身,钻进这汹涌的人潮中……他是在战场上数次进出,都全须全尾地回来的人。因此身法奇快,旁人还没看见他,他已经越过旁人身边。

待他从人群的另一头钻出,已是朱家桥瓦子跟前。

一股清新的凉意扑面而来。

只见瓦舍门口堆放着两座巨大的假山。假山上“白雪”皑皑,有涓涓水流沿着山涧潺潺流下,滴入假山脚下的玉池中。

种建中定睛一看,只见那假山顶上的“白雪”,正是汴京人消暑纳凉时难得的佳品——冰。

面对这两座“雪山”,一路急行而来的焦急与燥热瞬间全消。

种建中问了大勾栏的方位,立即有一名厮儿在前面引路。

“明郎君说了的,您一到,就立即引您去他那里。”

种建中听了心里很舒服。

待到了大勾栏跟前,种建中却发现熟人全都到了,他是最晚的一个。

蔡卞与他的新婚夫人王小娘子单独占了一间閤子,小两口正坐在一起,手拉着手絮絮说话,根本顾不上别人。

贺铸与苏轼正对坐,慢慢地啜着手中的饮子。

蔡京正站在一张方案跟前,提笔写字。明远站在蔡京身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

蔡京笔走龙蛇,眨眼间就写就一副字。

明远在旁看着,欢欣鼓舞地拍手叫好,赶紧叫过向华,命他把这张蔡京刚刚写就的书法赶紧贴到外面去。

不知道为什么,种建中一见到明远与蔡京走得如此之近,就隐隐约约觉得心口有点发闷。

他大步流星上前,冲蔡京哈哈一声笑“种某来得晚了,不及瞻仰元长兄挥毫时的英姿。”

蔡京正在收拾笔墨,听见这一句夹枪带棒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望着种建中,眉头微皱。

这时候刚好苏轼与贺铸过来,他们都没听见种建中刚才的话。只听贺铸笑着说“如此一来,算是人人都为远之这座新开的瓦子出过力了。我和子瞻公帮忙润色了唱词文字,元展兄将这出新剧荐给了整个汴京闺阁,而元长兄则为了新剧题了这许多字——”

贺铸说着向后一指。

种建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幅巨大的招幌,从高高挑起的巨大毛竹竿上悬挂而下,上面书写着一行大字“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这正是整个汴京城都在期盼着的新杂剧。

种建中抬头望着那一行大字,只见那八个字笔力雄健,风樯阵马。虽然还未臻完美,但也已能看出,此人以后必能成一代大家。

“元长兄真好笔墨,几不让子瞻公。而我等则都是望尘莫及。”

贺铸在旁感慨着,转而笑道“远之,你应承我等的润笔费,可千万别忘了!”

种建中在一旁看得心旌动摇,知道贺铸说的那句“望尘莫及”是真的。有些人天生有灵气,蔡京的字,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及不上的。

种建中却忽然觉得有人在他袖子上扯了扯,回头看时,却是明远。

“彝叔随我来。”

明远转眼将种建中带到一座小小的閤子里。閤子里一张几案,上面摆着各色时令的水果,甜瓜、白桃、水鹅梨、金杏、红菱、沙角、木瓜……都切成一角一角,放在水晶盏里。

“彝叔从军器监出来,还未用饭吧!”

明远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的样子。

“你进门的时候,就有人去外面叫‘杂嚼’去了,我吩咐了他们几样,但愿对你的胃口。”

说话间,刚才守候在瓦子门外等种建中的那名厮儿已经带着几名外卖小哥进来,人人打开食盒,将带进来的小食放置在案上。只见都是时令的小吃细料馉饳、麻饮鸡皮、细索凉粉、素签成串、熟林檎、脂麻团子、江豆碢儿、羊肉小馒头1……

样样都是用银器盛着的,摆在种建中面前,琳琅满目,瞬间令人大开胃口。

种建中立刻被这份“盛情”所感动了,伸手挠着头,道“小远,你费尽张罗这瓦子,众友人俱个出力,唯有愚兄我……”

他惭愧得要命且不善掩饰,心里所想的全都写在了脸上。

明远却很开心地笑“彝叔何必如此,你我师兄弟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再说了,你在军器监如此操劳是为了什么,你当小弟不明白吗?”

种建中虽然转了文职,但是却在京里为了西军的武备操碎了心。三伏天别的衙门都公开放羊了,他还钻在军器监里,与工匠们一道钻研各种军械的改进。

明远一番话,说得种建中心里无比熨帖,适才因为蔡京而生的那么一点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这时,勾栏中已经在叮叮当当地上演用来暖场的小杂剧。

观众们已陆续进场。vip客户都被一一引进事先安排好的閤子;拿着普通票的观众则将勾栏主舞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明远的注意力转到了勾栏中。他见到演小杂剧的演员谢幕下台,然后又迅速重新上台,继续开演。

明远腾地站起身,说“出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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