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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坰诉明远将财产记在自己名下,&bsp&bsp违背了宋律中“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的律条,因而是不孝之人。这个指控一出,开封府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开封府尹陈绎也很吃惊。

陈绎还记得,&bsp&bsp当年审唐坰诉明远案时,&bsp&bsp就曾有人向他提过明父是一位巨商,&bsp&bsp只不过喜好衣锦夜行,将财产托名于他人名下——当时陈绎也只是笼统地认为长庆楼、山阳炭厂等都是“明家”产业,从未认真计较过这些究竟记在何人名下的问题。

但陈绎怎么也没想到如今已有更多更大价值的产业被记在明远名下;他更加没有想到,唐坰竟然会抓住这一点痛打。

由于三年前唐坰第一次诉明远时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bsp&bsp陈绎理所当然地相信明远这一次也能够轻松应对。谁知道这一次,唐坰给出的,&bsp&bsp竟是一个只要存在,&bsp&bsp就不可能被驳倒的罪名。

这位开封府尹一挥手,命人呈上唐坰事先准备的证据。陈绎一瞧好家伙,唐坰原本在诉状上根本没有详细写明的,&bsp&bsp现在却把详细证据都列出来,&bsp&bsp一桩桩产业,一门门生意,&bsp&bsp无论是在开封府还是在杭州府,确实都是记在明远名下的。

陈绎抬起头,看向唐坰——唐坰正一脸的得意。

看样子,唐坰极其享受此刻开封府堂上躺下的“反转”氛围,喜欢看到人们连下巴都合不上的样子,&bsp&bsp喜欢看到他们重新将审视的眼光转向曾经欣赏、信任的人,&bsp&bsp眼光渐渐转冷……

唐坰以前在明远手中跌过大跟头,&bsp&bsp而今日,&bsp&bsp他选择了,&bsp&bsp要在世人面前堂堂正正地爬起来。

不知为何,陈绎觉得心中烦闷,不知是不是因为唐坰那张得意的面孔太找打,陈绎心里一阵冲动,竟然很想打他。

“明远,对于唐御史的指控,你做何解释?”

陈绎转头问明远。

只见明远苦笑着向陈绎拱拱手,道“下官并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没有可以解释的?

陈绎睁圆了双眼望着明远。

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这么聪明、这么俊秀,家教如此之好,待人如此有礼数……若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父母不敬不孝……这不可能啊?

于是陈绎自觉主动地帮明远找补,开封府尹拈着胡子问堂下站着的年轻人“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明远苦笑着点点头,道“为家大人讳,下官实在是不能说。”

至于“讳”了什么,明远肯定是不能在开封府大堂上透露的。

而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脑补”理由,令开封府堂上堂下所有人都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极有创意地帮明远想象各种可能的理由“会不会是……”

陈绎则力劝明远,至少要将这背后的理由透露给他这开封府尹知道。否则这案子就没办法公正地审理。

然而明远很坚定地拒绝了陈绎的要求不行。

这时,开封府堂下的百姓们纷纷坚定了他们原先对明远的看法“你瞧明官人,哪怕是自己承担罪责,也要为尊亲讳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孝?”

唐坰听到这里呆了呆,得意之色稍稍去了些,但他那张脸马上就又恢复了傲慢——大约是在想只要能将这小郎君告倒,我唐坰这次就赢了,哪里还用得着管它背后什么隐情。

陈绎终于失去耐心,对明远道“我容你再想一个晚上,若是你明日还是拿不出能够佐证你无罪的证据,本官便要按宋律宣判!”

开封府尹将手中的抚尺一拍,果断退堂。

唐坰得意洋洋地张了明远一眼,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

明远则独自一人站在堂上,陷入沉思。他双眼的眼神似乎在极远处汇聚,他似乎在看着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当晚,很多朋友前来明府慰问,或是想来问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结果都吃了闭门羹。

明远表示自己想要一个人呆着,婉拒了朋友们见面的要求。

长庆楼上,生意照做,客流与往日相比丝毫没有稍减。而大掌柜明巡却没像往日那样待在柜台后,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桌边,呆呆地喝着闷酒。

临到打烊时,主厨万娘子过来,见到明巡这副样子,忍不住将手中一枚抹布直接往明巡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响。

明巡从沉思中惊醒,惊讶万分地抬头,望着这位多年来一直坚持蒙着面的主厨。

“告诉我你郁闷,是因为你也想为明郎君辩护,但又不知道如何辩护。你无能为力,因此内心纠结!”

万娘子一向心性坚韧,此刻也是一样。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东家的信任。

“我也想啊……可是,可是那些契约……白纸黑字,都摆在那里,你叫我怎么想远哥?”

明巡一想起今天白天在开封府堂上的事,就烦恼无比。

“远哥,远哥……我亲眼见过他与伯母和十二娘在一起的样子,他怎么可能不孝……”

谁知万娘子的眉眼就全缓和下来了,声音也转柔和“那你心里就还是相信他的,知道他不可能是那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

明巡点点头,伸出双手,表示困扰他的,是那种想要帮忙却根本插不上手的无力感。

万娘子顿时一伸手,将明巡面前桌上的抹布取走,脚步轻盈地一转身,道“我只知道,明郎君还从未让人失望过。”

第二天,开封府堂前聚了不少叫卖《汴梁日报》的报童。

“《明郎庭审实录》,父母健在却将万贯家财尽数记于自己名下,明郎此人是大奸若忠,还是别有隐情?快来翻翻今日整版全景回放的《实录》啊!”

报童们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术,让满大街的人都对那《汴梁日报》极为好奇,甚至管不住自己伸向钱袋的手。

据说这日《汴梁日报》是加印了三成的,结果一眨眼的工夫就又卖完了。在此流连的京城百姓都说该报社该直接把印量翻上一番才对。

终于等到开封府开堂审案。得到消息赶来的百姓将大堂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站在最外面一排的恨不得踩上高跷,或者架起梯子,好让自己能得个最佳视野。

“审案了审案了!”

有人眼见,见到穿着官袍的开封府陈绎缓缓步出,坐在大堂正中一张长条官案跟前。明远与唐坰依旧对面站着。明远面沉如水,而唐坰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准备随时接受这一场胜利了。

“明远,就像是昨日本官问你的,关于唐坰所诉之事,你可有愿为自己分说的?”

开封府堂下的汴京百姓纷纷屏住呼吸,想要听明远说什么。

却见明远干净利落地摇了摇头,道“没有!”

“唉!”

“怎么会这样?”

百姓们议论纷纷。从昨日开始起,他们就一直在议论明远这桩案子——

将财产记在自己名下,就等于不孝了吗?

这明远身有万贯家财不假,但他是独子,与其他人私昧家财以逃避分家的行为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再者,他如果真有隐情,为尊长讳,岂不正说明他孝顺,宁可自己背负污名,也要守住长辈的**?

这律法会不会有问题?

开封府尹囫囵断案会不会有问题?

反正那个告状的傻瓜御史是一定有问题的。

唐坰听见明远的回答却哈哈一声长笑,拍着胸口道“我唐坰今日可谓心满意足!”

“身为御史,虽然没能在朝堂上扳倒最为位高权重之人,但是好歹在这开封府大堂上扳倒了天下最富有的人!”

这番话让开封府府尹陈绎听得直瞪眼感情你唐坰,就纯粹是为了告成状之后的快感而到处告状,到处咬人啊!——这还告状告出收集癖了,专门捡官位高的告,捡钱多的告。

陈绎暗暗打定主意,日后一定要想办法治一治唐坰这样信口开河,四处胡乱攀咬的谏臣。

但是今日开封府审案,结论已现——既然明远拒绝解释,陈绎就只有按照律条宣判了。

于是陈绎提起桌上的抚尺,并且清了清嗓子——

就在陈绎要将手中抚尺敲下的那一刻,突然有衙役在他耳边道“府尹!”

“门外有一人,说他是明监司一案的重要证人。”

陈绎听得精神一振,他正盼着此案能多点变数。

“快传!”

不多时,在开封府大堂挤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一人由两名衙役引领着,向开封府大堂上来。

这是个四十多岁,未满五十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颇为瘦削。

他内穿一件白色斜领长袍,外面披着一件浅茶灰色的袈裟,头戴毗庐帽,帽檐下露出束着的头发,发丝黑中泛灰。

竟然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

难道这人就是明远此案的重要证人吗?

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冲这中年男子行注目礼。忽然人群中有人惊道“好像……”

“啊,是好像——”

自此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留意到这名中年男子眉目五官端正而清秀,虽然不像明远那般秀逸无双,但却是个颇为耐看的英俊中年。再加上他这周身的修行装束,当真有些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

将此人与堂上站着的明小官人放在一起比较,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两人一定有血缘关系,看年纪,当是父子不假。

“……有点明白了!”

此人的出现,终于唤起了旁观众人的合理联想。

端坐堂上的开封府尹陈绎,此刻扬起头,望着来人,流露出了然的目光。

然而唐坰面上的得意表情却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他不再得意,不再容光焕发,相反,这名吵架王、专职谏官的脸色,正一点一点地变得灰败。

明远就算再吃顿,此刻也知道考验自己演技的时候到了。

于是他赶紧上前,向来人翻身拜倒,口称“大人”。

“为儿这等小事,竟打扰了大人的清修,实在是罪过!”

从堂上的开封府尹陈绎,到聚在堂下的汴京吃瓜群众,众人心中唯有一个声音

——破案了!

原来明远的生父是方外之人,不愿阿堵物堵住了自己修佛参禅的路,将手头的一部分财产转至儿子的名下,明远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还能说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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