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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部队还在苦寒的初冬进军,行军路上,常常有人因为感染风寒而离世,大部分士兵都依靠着水囊里的斤把烈酒过活着。

三军有令,停脚休息。

就随意的四四八八的围成一团,烧了篝火,夜色渐深,围在一起,或枕着刀剑,或抱着头盔休息着。

“阮孚,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同行的士兵喝了一口老酒问道。

“我的小娘子,我在等她长大。”

举杯下,篝火的光影里,阮遥集如玉的脸上满是皎洁的月光。

“这场战争应该会持续很久吧。”一老叟喝了一口酒沉沉说道。“伢子,你们还年轻,可以回来,而老叟我怕是见不到故乡明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您别悲观,那秦王苻坚下令大举出兵我大晋,虽然来势汹汹,但是我们既有上下和睦的皇室,又有谢公及桓大人这样的将帅之才,还有我等愿为王朝赶赴刀山火海,不顾生死,志愿喋血沙场的人啊。”

阮孚谈到这里,眼中已经是热泪盈眶。

出征在外的阮遥集,早就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名字,阮孚,这才是他真正建功立业时要用到的名字,只是他的小娘子又经历了些什么呢?

梦境就像是琐碎的穿梭空间一般,阮遥集真正的经历了许多事情。

父亲谢奕石曾派人替谢令姜在窗外挂了灯笼,此时灯笼光芒黯淡,映得梧桐树在风雨中飘摇,大颗大颗雨珠打在树叶上,明明雨势很大,传入她耳中却是寂静无声。

她浅蹙眉间,似远山芙蓉,她月貌花容,如清风来人。

她素手纤纤拨动着琴弦,眼中清风微澜,像时光无言,已将生死看淡。

一曲似长笑长哭,一曲后又若碧海沉寂,万象如初。

怕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般的难过了吧。

白色的灯笼挂满了院里院外,乌色的天空有着压抑的沉闷,风雨吹打着树叶不甘的嘶吼。

或者,这一生还有很多次这样的难过。

谢奕石这个人,实实在在不是一个高门子弟的性格。虽然生为将军,却没有豪情。为人放荡肆意,并不在乎上下之分,就算是对上司桓温也并不畏惧,曾戏言其实阿兵之流。这事没成,桓温也并不介意。

谢奕石这个人虽然并没有经天纬地的才华,却是难得对自己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爱阮容,所以把心都捧出来给阮容,他虽然并不冷静,但是却能够亲自骑着马三天三夜,赶到了陈留阮族求婚,也并不介意阮容想要带一个孩子阮遥集来到谢家。

他为龙为光,或卿或将。

总是不算的一个好父亲,平时里觉得自己没有多大才能,不肯教育自己的子女,都统统推给了三叔谢安石。谢令姜平日里很倔强,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哪一个父亲在女儿心中不是真正的英雄?

阮遥集只觉得心碎,可是根本就碰不到她,也无法安慰她。

战场上的他只想着建功立业,只想着功名累累之后回去能够求取她,求取钟鸣鼎食,簪缨世族出身的谢氏嫡长女谢令姜。

当他率几十人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铺天盖地的红侵染了眼帘,尸山血海,尸横遍野,怎样的惨状,路有冻死骨,成堆成山不可掩,他刺杀苻坚失败,身负重伤,毒在身体里蔓延,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在水草泥浆里呆了一天一夜之后,高烧昏迷。

寒冬腊月,寒毒入骨,若不是有人耗尽功力为他祛了毒,他也活不下来,只是他这一生再也不能上战场了,他而今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没有一副完好的身子。

他,没办法娶自己心爱的谢长安了。

那天阮遥集静默的枯站了一天一夜,终究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每到风雨交加,抑或是寒冷的日子,他只是觉得浑身冰寒彻骨的寒冷,那痛苦他受不了,却又必须承受,他不肯回到军中,他对谢玄上门的人避而不见。

他只是让侍女宋袆说,阮遥集死了,世间再无阮遥集。只有一个酒徒,日夜饮酒。

阮遥集,不,阮孚,这一生,同谢家再也没有半分联系。

这一生就这样荒唐的过吧。

阮遥集最终还是打马回到了建康城。

他也未曾瞧见,谢令姜松口是因为天上飘来一个鸿雁,落下一个锦囊,尺素,展开来看。

阮郎归,阮郎归,阮郎不曾归。

阮遥集已死,世间再无阮遥集。

素衣女子站在桃花树下神色疏离,桃花瓣落了她一身。

“阮郎,你且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回来啊,你没有死,对不对?”

女子明眸如水,朱唇微启。纤纤十指碰触那芳华木做成的古琴,呢喃消逝于晚风中。

谢令姜出嫁了。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那是何其盛大的婚礼?千年世家,王谢联姻,谢令姜要嫁的那个人,是王右军的次子,音貌风流。

十六抬的花轿,在建康城这样顶级的奢华之地也是最为顶级的贵气的,更何况王家是从琅琊而来,穿山过水,依旧是这么奢华的阵仗,一路吹鼓手走着欢快的调子,往这边而来。

她端坐在那里,她头上的凤冠是九翠四凤三博鬓的,这原本应该是皇后出嫁时候的尊荣,但是她身为谢氏嫡长女,生来就比旁人的家族嫡女高贵,皇帝又因为谢家嫡女出嫁王氏,则赏赐了这越品的九翠四凤三博鬓凤冠。

一双如明前龙井般清澈的眸子上涂了燕红的胭脂,额间是一朵灼灼其华的凤尾花花钿。

阮遥集并没有看见她双眸中的绝望,也没有看见谢氏大族,无父无母的嫡长女,她是何等煎熬。

谢令姜是不情不愿的嫁过去的,阮遥集竟是不知道呀。

收到鸿雁传书,谢令姜以为他死去,阮氏再无阮遥集,谢令姜是准备一同赴死的,可是被救下来后,她好像忘却了所有和他相关的记忆。那些给她带来最痛苦,最不甘岁月的所有的记忆。

她上了花轿,嫁入琅琊王氏。

他立在建康街头,亲眼目睹自己最爱的那个娘子,嫁去他族。

王氏一族也是顶级门阀,诗书簪缨之家。

她相夫教子,温良恭俭让。

价值连城的玉器,白玉灼灼其华的象牙摆件,泛着乌光的古色铜镜,琉璃盏宫灯,南珠翡翠头饰,玲珑绸缎。

谢令姜的生活应该是幸福的吧。

转眼间,十七年后。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孙恩贼军已经打进来了。”

她依旧端坐在那里,有着世家宗妇的贵族风范,荣辱不惊,她嫁给了王知音,王知音整日只知道诗书画,只知道风流,抑或是沉浸在研究道术里,整日里吃着五石散,走来走去,就想着玉皇大帝能够搬来救兵。

她命令府上培养了许多家兵,但是肯定阻挡不了铁蹄的践踏。

她举厝自若,面无波澜。

她还是那个谢令姜。

如今天下已经大乱了,比五胡乱华时更为厉害,朝野内外,处处都是纷争,各个州府都已经大乱,起义军分起。

会稽城下,已经是孙恩的百万贼军,兵临城下。

阮遥集亲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率领着军队前来援助,而后就瞧见那个一如从前刚烈无比的娘子,义无反顾的自投利剑。

“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

孙恩眉间一挑,刚刚杀了王知音的长剑又指向了她,“你拿什么来跟我谈判?”

“以我谢氏之名,以我谢氏令姜之命!孙恩,他是刘氏子孙,与你并无夙怨。”

谢令姜忽然快走了几步。

她素来腰板挺得笔直,被称为世家闺门之范,此番长剑没入胸口,她唇角流着朱色的血,衬托着雪白的肤,如同寒梅映雪,分外绝色。

阮遥集前来的时候,只瞧见她那窈窕身段坠落于地。

“谢令姜,你怎么敢死?”

她都要死了,还皱了眉,嫌弃不干净的气味。应该是嫌弃他周身战场厮杀过的,身上带着浓郁的血气和苦涩的泥泞气味。

她也许从来都不是谢氏嫡长女谢令姜,她想要当做的,应该是年少时那个无忧无虑的谢长安吧。

眼泪终于滚烫的落下,阮遥集后悔不已,后悔这些年来一直在将养身体,后悔这些年来追名逐利,后悔这些年来一直以为只要远处守护着她的夫家,守护着她的家庭,只要远远的看着,便能护她一世长安。

“长安,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真的好爱你…谢长安!”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又下了一场雪,雪花冰冰凉凉的,而后渐渐弥漫了整座城。

外头的纷争和杀戮,阮遥集全部都不在乎,他最想留住的那个人,最终还是离开他了。

“哪怕永远不相见,只要你能好好活在这世上,我以为这就够了。”

阮遥集抱着谢令姜的尸体,一步步的登上城门,坐在城楼的最高处,一夜风雪。

这漫天的雪啊!

何尝不让他想起从前?

好似那年春庭宴飞雪,红蚁暖炉,“大雪纷纷何所似?”她笑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如同这雪一样的她,因为漫天风雪而名扬天下,而最终又葬身于这漫天风雪之中。

究竟是何其可悲啊?

阮遥集终于在这风雪之中嚎啕大哭,再也回不去了。

阮遥集下定了决心,紧追着她就去了,无论梦境里的事情是不是真实发生的?阮遥集,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谢令姜,他一定会牢牢地护住的。而且这一生她的幸福都只能他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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