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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人说,王安石变法,是具有超前的理念,而之所以失败,主要是在于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

但其实并非如此,没有司马光,没有保守派,王安石变法,依旧避免不了失败的结局。

他的著名“三不足”,本质上就是要减除皇帝的束缚,帮助皇帝完成高度集权。

这古代能够限制皇帝权力的理由,本就是少。

祖宗之法。

天地。

人言。

说到底,其实就这三者。

如果皇帝可以不顾这三者,那么谁也无法限制皇帝的权力。

这就是法家思想。

但王安石的理念又是理财,也就是,利用法家的权力去理财,就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贫苍生,而富国家。

王安石是用错误的动力,去推动正确理念,得到结果,也必然是错误的。

到底理念、政策只是一种包装物,内在核心是推动力,推动力决定方向。

同样的政策,在不同的国度,得到的结果可能是完不一样的。

只要明白这个道理,那么张斐的选择,就变得非常简单,那就是支持王安石变法,然后想办法去换掉这个错误的动力系统。

也就是用法制之法去替代法家之法。

这才是张斐一直追求的。

而如今是初见成效。

在这几年间,王安石一直在被迫调整自己的策略,而原因就是他未有完成法家之术,从而受到法制之法的限制。

从朝廷到地方,都不是他的一言堂。

这当然是因为皇帝,赵顼采纳张斐的潜龙勿用,这桌上不能只有王安石一个人,张斐、司马光都必须坐在上面。

王安石也悄悄挣扎过,而京东东路就是王安石抗争的战场,当时他还是想让变法回到法家的轨道上,但结果是一败涂地。

但是法制之法有一点好,它只是限制王安石的权力,而不去限制王安石的理念和政策。

王安石的新政还在国推广,并未因此而停止,只不过不能完依靠权力去扫平一切,这也逼得王安石必须着重于自己的理念,而非是专注权力。

好在王安石是真的对自己的理念,抱有极大的信心,并且心怀抱负,而不像蔡京那种纯粹的权臣,变法只是为了获取权力,以及击败政敌的武器,真正的目标是权力,国家兴盛只在其次。

王安石也在做出调整,这反倒是令吕惠卿、邓绾他们这些革新派的主力变得很不适应。

“吕校勘,你为何不劝劝那王相公,如今再在河北大兴水利,风险极高,只会是得不偿失啊!”

邓绾是心急如焚啊。

“我如何没劝。”

吕惠卿苦叹道:“但是恩师认为,河北之过,并非是政策失误,而是在于程昉太过激进,这才让人抓住把柄。但若不继续兴水利,将会使得河北衰败,从而导致北疆危机,为求御辽,必须让河北财政恢复过来。”

邓绾道:“可是兴修水利,得益缓慢,而民力损失极快,如今河北民力损耗巨大,哪里还经受得起这般冲击。”

吕惠卿道:“这回恩师会利用免役法去推动水利工程,不会征发徭役,耗损民力。”

邓绾道:“这怎么可能,官家也才拨出三十万贯而已。”

吕惠卿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其实王安石也跟解释过,当然,可不是像张斐那样解释,王安石还是没有张斐看得透彻,但吕惠卿始终不明白,他跟邓绾一样,始终觉得这里面风险太高。

邓绾又道:“吕校勘,今年参知政事要进行轮换,而枢密使根本就帮不上忙,我认为王相公应该将吕校勘提拔上去,增加我们在政事堂势力。”

吕惠卿道:“这得看恩师的想法。”

邓绾道:“只要吕校勘愿意的话,我们会去跟王相公说的。”

就连王安石的心腹吕惠卿都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保守派那边就更是一头雾水。

急得韩琦都开始往政事堂跑。

“这王介甫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韩琦道:“这河北民力凋敝,可是经不起折腾。”

他在河北待那么多年,是真的清楚河北百姓非常不容易,天灾人祸是一个不缺,再怎么下去,富饶的河北迟早会走向衰败。他此番回来,虽嘴上不说,实际上还是希望朝廷体恤百姓,休养生息,利用自己最后的余力,还河北百姓一个安稳一个环境。

别看韩琦家财万贯,妻妾成群,生活奢靡,但他不管去哪个地方当官,都能够得到百姓的推崇,他是真的处处为百姓着想,衙前役最初的改革,就是由他发起的。

在那场听证会后,大家都认为,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哪里知道王安石是变本加厉。

司马光也是气愤不已道:“韩相公还不知那王介甫么,这性子拗的很,他定是不服气,想要证明他是对的。而且这花出去的钱,他一定会变本加厉的收回来。”

韩琦听罢,更是焦虑:“那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为何不去阻止他?”

富弼瞧他一眼,道:“你没有看邸报吗?制置二府条例司颁布的是救济法,他是要花钱雇人,这怎么去阻止。”

韩琦反问道:“你信吗?”

其实他非常赞成以工代赈的思路,但那都只是小规模的救济,这么大规模的,皇帝不见得舍得这钱,那么结果就只有两个,要么将财政给折腾坏,要么将百姓折腾坏。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

财政年年赤字,还搞这么大规模的救济,这不是疯了么。

文彦博叹道:“信与不信,我们也都难以反对,不过我们也在加快推行公检法,是可以制止滥用民力的现象。”

正当这时,吕公著走了进来,“诸位或许还不知道,方才官家亲自下令,司农寺将再拨二十万贯给河北的提举常平司,推行农田水利法。”

“什么?”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司马光忙问道:“是官家下达的命令,还是王介甫?”

吕公著道:“是官家亲自下得诏令。”

文彦博都不可思议道:“难道难道朝廷真的打算以工代赈,救济河北百姓?”

韩琦问道:“司农寺能拨出这么多钱吗?”

吕公著道:“那免役税可是让司农寺得了不少钱,二十万贯还是拿得出。”

大家都觉头晕。

骂都不好骂。

你要真的是以工代赈,那他们其实都赞成。

但总觉得这不可思议,里面肯定是有猫腻的。

从来没有人这么干过。

在民力凋敝之际,继续大兴工程。

这回司马光都不觉得王安石是在斗气,因为他太清楚赵顼和王安石,肯定舍不得这钱。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纵使他们智慧超群,也没有想到,张斐才是幕后的推动者,到底张斐很少掺合行政方面的事。

表面上,张斐也是这么做的,此时此刻,他正在白矾楼。

不!

准确来说,是在设在白矾楼的慈善基金会。

一众富商站在慈善基金会的大门前,昂着头,张着嘴,吞咽着口水,不少人甚至眼泛泪光。

顺着他们那闪烁的目光看去,一块崭新的匾额,冉冉升起。

中贵人蓝元震是上蹿下跳,指挥者两个禁军护卫将那匾额挂在门上。

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上善若水。

咋一看好像没什么,但问题是边上还有一个刻有”御“字的章印。

原来这是皇帝赐给慈善基金会的匾额,而原因就是感谢慈善基金会对于军器监的捐助,让军器监研发出一款适用于皇家警察的火器。

并且赵顼已经下令,将那种火器装备给京东东路的皇家警察。

挂上之后,蓝元震是左看右看,见十分平齐,这才稍稍松得一口气。

张斐悄悄上前来,问道:“中贵人,这是官家的墨宝吗?”

蓝元震道:“当然不是,这可是蔡襄蔡相公当年献于先帝的墨宝。”

书法家蔡襄?可如今书法家太多,这没意思啊。张斐暗自嘀咕一句,又问道:“为何官家不亲笔给咱写一个。”

蓝元震双目一睁,“这你还不满意。张检控,你可是咱家见到的唯一一个,能够得到官家连赐两匾的人,你可就知足吧。”

上回赵顼还给张斐送了一块“御讼”匾,现在还挂在汴京律师事务所的。

张斐道:“要是官家的墨宝,岂不是更显尊贵。”

一旁的陈懋迁、樊颙等大富商,听到张斐在那里讨价还价,不由得是冷汗直流,默默地往另一边移去,尽量跟这厮拉开距离。

在他们看来,只要有这个“御”字,那已经是不得了了,是不是皇帝写得,并不是那么重要。

蓝元震瞟了他们一眼,又小声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张斐好奇道:“难道官家的字不能外露吗?”

“!”

蓝元震真想捶死他,纠结半响,道:“这要不跟你说,咱家还真怕你今后闯出祸来。”

说罢,就将张斐拉到一边,道:“这匾额是挂在门前的。”

张斐道:“匾当然是挂在门前的。”

“你怎还不明白。”

蓝元震是急得直跺脚,“这人来人往,要是将官家的墨宝挂在上面,可能会引人笑话的。”

张斐更是惊奇道:“为什么?”

“你!”蓝元震道:“因为朝中的书法大家遍地都是,这点道理你还不明白么。”

张斐问道:“他们敢笑官家吗?”

蓝元震道:“别得不敢,可要说这诗词文章书法,他们一定会笑的,官家的字其实写得很好,但但是也比不上文相公、司马学士他们。”

张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赵顼不用自己的墨宝,是怕被人嘲笑,这确实有可能,因为他最爱的李清照,不就是经常怼天怼地么。

只要你敢写,绝对有人敢嘲笑。

赵顼的书法当然非常不错,但到底这年头变态实在太多,在这皇帝中,可能也就那徽宗老哥和他儿子赵构的书法能够与那些变态比一比。

交谈完这个话题后,樊颙是赶紧带着人将蓝元震一干人等请到楼内,享受白矾楼的美食,这辛苦钱那更是不能少啊!

而张斐则是与一干大富商去到基金会的会议室。

“那军器监到底弄出什么武器来?皇家竟赐匾奖赏我们?”

“据说是一种火器。”

“哇这军器监可真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啊!”

“这还用说,军器监可是王相公建议设立的,也算是新政,自然是了不得啊!”

“只怕天下的巧手工匠,尽在这军器监啊!”

“等等!”

张斐有些听不下去,“各位员外,你们之前可不是这副嘴脸,还要求不再继续捐助军器监么?你们翻脸可真是比翻书还快啊!”

“!”

会议室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差点忘记这厮的存在。

“咱就说说。”

“是呀!咱也不是不愿意,咱就是着急,希望能看到一点成果,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一众商人赶紧找借口,为自己之前的说辞找借口。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也没有什么不对的,适当给军器监一点压力,也是合情合理的。”

说罢,张斐话锋一转道:“我只是想提醒各位一句,我们不单单是在捐助军器监,也是在捐助警署,这对于咱们买卖人而言,可是有莫大的帮助,我们的买卖需要保护。”

陈懋迁连连点头道:“三郎说得是,只是如今咱们在东边开铺,西边也在开铺,这手头上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不能像以往那样,大手大脚的捐助。”

张斐道:“故此我们得赶紧想办法,赚更多的钱。”

陈懋迁愣了下,当即笑道:“三郎不会又是想去河北开铺吧?”

张斐道:“这已经不是想与不想的问题,我们与提举常平司已经是紧密的合作伙伴,这也是我们慈善基金会的战略。”

陈懋迁道:“事到如今,咱也不是不愿意去,只是咱们目前还在收购京东东路的债务,还有钱去河北开铺吗?”

张斐笑道:“我相信这块匾能够为我们带来更多的善款。”

说到这块牌匾,大家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其实他们也都已经习惯跟官府合作,只是确实最近慈善基金会花钱的地方太多,完是依靠足球联盟这个吸金利器在维持着日常开销。

这时,樊颙急匆匆来到会议室,见大家笑得这么开心,“各位在说什么,这般开心。”

陈懋迁瞧了眼樊颙,又开始酸味泛滥,“樊老弟,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们白矾楼当初那么慷慨,要求将慈善基金会开到这白矾楼来,这匾挂在这里,不等于也是挂在你们白矾楼么。”

其余人纷纷点头,大家一块出钱,凭什么这匾你一人独占。

樊颙心中是狂喜不已,嘴上却愤怒道:“你们这是什么话,当初选址的时候,你们都不做声,如今看到官家赐匾,你们又在这里说三说四,你们好意思吗?”

“好了!”

张斐开口道:“要吵咱去酒桌上吵,今日不管怎么样,必须得好好吃老樊一顿。”

这个建议立刻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同。

樊颙道:“等会。招待中贵人的钱,也是我白矾楼出得呀!”

陈懋迁道:“咱们再另外给慈善基金会选个地方,这回我免费为大家找地方。”

“行行行!”

樊颙哼道:“我看你们能吃多少。”

今日必须痛饮一番,庆祝庆祝。

可是刚刚出门,那年轻的检察员周正突然来了,“张检控,许主检让你忙完这里的事,就回检察院一趟。”

张斐不禁稍稍皱眉,立刻向陈懋迁他们道了一声别,然后便与周正回检察院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便询问周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但周正却是毫不知情。

这更是令张斐忐忑不安。

来到院里,此时已是正午,但是许遵、齐济、王巩皆在屋内讨论着什么,张斐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许主检,齐督察,出了什么事?”张斐是稍显忐忑地问道。

许遵直接看向齐济。

齐济立刻说道:“方才警署那边来了人,是一桩失踪案。”

张斐赶忙问道:“谁失踪了?”

肯定是一个重要人物,否则的话,不至于将他给叫回来,到底这年头失踪案也比比皆是。

齐济道:“是一个侍卫马的厢兵。”

“?”

张斐顿时冒出一头问号,虽然这人命关天,不是小事,但但你们也不是死人,这种事你们也等着我来拿主意,是嫌我累不死么?

齐济又继续解释道:“报案的是这位厢兵的弟弟,他前几天上警署报的案,表示他哥哥是被皇城司给抓了。”

“皇城司?”

张斐稍稍皱了下眉头。

齐济点点头道:“警署在得知此消息,亦不敢怠慢,但也不敢声张,害怕引发误会,你也知道最近这世道不太平,于是派人在暗中调查,结果有证人看到那厢兵就是被皇城司的人给带走了,可能是因为一句话。”

张斐道:“什么话?”

齐济道:“据说在案发当晚,那厢兵与自己的好友在一个酒馆喝酒,这酒兴上来,便说到前些时候那场官司,这言语之间,可能有冒犯圣上,反正就是说不应该在河北大兴徭役,害死不少百姓和厢兵。”

张斐听得是眉头紧锁。

王巩道:“其实皇城司对于三衙一直都有着密切的监视,这并不奇怪。但现在问题是,我们公检法该不该介入?

说实在的,咱们公检法成立这么久,还未有跟皇城司打过交道,也不知道此类事,是否归我们管。”

其实打过很多回了,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张斐问道:“你们可知道,如这种事,皇城司以往是怎么运作的?”

许遵突然开口解释道:“在真宗皇帝的那道敕令后,普通差役是不具备审讯权,直到皇家警察出现,才重新获取审讯权,但是皇城司是非常特殊,他们具有审讯权的,但不具备判决权,一般是经过他们审讯之后,然后交给开封府或者大理寺,进行判决。”

齐济补充道:“除非涉及到朝廷重臣,或者皇亲国戚,否则的话,由皇城司递交的案子,开封府、大理寺一般都是直接批。甚至外面有传言,皇城司还曾有过私设刑狱。”

许多电视里面,将皇城司描绘的跟锦衣卫一样,但其实二者完不在一个次元上,不管人数,还是权力,都不是一回事,没得比。

虽然他们都有特务属性,但是皇城司存在感是极低的,而锦衣卫是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司法权,是非常非常牛逼的存在,这哪怕是在封建王朝,都是极其罕见的,封建社会也是有完善的司法体制,但如果特务机构具有判决权,那国家的整个司法机构必定会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

所以明朝后来只能是以毒攻毒,搞什么东厂、西厂去制衡锦衣卫。

张斐问道:“现在知道此案的人有多少?”

齐济道:“目前我们也不清楚。”

许遵突然言道:“朝中诸多大臣一直对于皇城司的一些行为感到非常不满,如司马学士、文公都曾几番上奏弹劾皇城司。”

这番话就是暗示张斐,这事要想平息,得讲究技巧的,一旦传出去,朝中许多大臣可能又会借机生事。

张斐是心如明镜,又问道:“警署现在找我们目的何在?”

齐济道:“现在所有证供,都指向皇城司,警署方面一来也不知道,这种事,他们能不能管,二来,他们希望得到皇庭的指令,亦或者检察院与他们一块去调查。”

张斐越听越头疼,这是打开了潘多拉盒么,是一桩接一桩,左思右想,“咱们还是照规矩办事,既然有人报案,同时皇城司并没有给出通告,我们首要确定一点,就是人是不是在皇城司。

如果人果真在皇城司,那么是否介入此案,咱们再看情形,到底皇城司是具备审讯权的。”

齐济问道:“那咱们怎么回警署?”

张斐思索半响,“警署也别太怂了,先让他们派个机灵点的去问问。”

齐济点点头,“那我立刻派人去通知警署。”

这齐济、王巩走后,许遵便是露出愁容道:“这事要是传出去,肯定又会有人借此闹事啊。”

张斐往外面瞟了一眼,“其实我也想瞒,但是警署里面有不少内鬼,我们无法确保,警署方面没有透露风声出去,如果已经透露出去,我们再隐瞒,那反倒会被人抓住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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