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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局势风云变幻,缪丰年的脸上也渗出成片的汗珠,照理说,在一个‘去势’的安静内宦男子身上,这点是很难发生的——他仔细回想秦军强行集中所有赵国王族宗暂居王宫受拘禁时、自己侥幸翻墙救出的公子嘉:对方的模样平淡无奇、内向寡言,与今日判若两人。即使来代的路上也没看出其所体现出的潜质,这究竟算怎么回事?如今举止,形容成明君,也只能表达其资质的下限水平,简直有‘简襄威烈’的风采!

“恐怕先时的赵简子与赵襄子也会受到大臣攻讦,只不过能够很好的解决矛盾,所以才成就一世雄名的吧。”缪丰年不知不觉走神,默念出心中的想法。

左列显然对赵从简这套说辞不悦。受到集体批评的他们,一时无法发作,带头闹事的首座席大臣面上无光,反手将宝剑直直插在地板上,也不甘示弱,强行顶撞到:“子骘也闻,长幼有序,宗族见安;天地分明,尊卑既定;为人守地之臣,当竭忠尽诚事其君,可冯义这小小仆奴,自称‘谨守职责’,实际却包藏祸心!意欲质疑我朝廷威仪,怎能不行惩教?”言罢,便自顾自地面朝门外,喘着粗气。

好乖张的说法!众人看在眼里,当众拔剑欲刺不成、且擅自行刑的做法,就这样被当事人含混过去了,不愧是尚武的赵氏王族,作风竟然如此蛮横!

赵从简也不愿过多纠缠,只看着地上无人扶持,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冯义幽幽出声:“郭开为相也需韩仓辅助,他的同党又是谁?何况奸相有春平君唱和,这样看来,若不继位,日后连我也会祸乱赵国社稷?”

此番发言阴冷侵髓,在场者无不尴尬。连今日的君主都带头自黑,那些宗室子弟日后又该如何自辩清白?

想来,那春平君身为才能耀眼的宗室,自然力压在场的宗室子弟;论及出身,若非被迫作为人质久居咸阳,这位嫡长子身为相邦兼太子,自然是过去被重点培养的接力对象,无可挑剔;若非谈到德行——即便在私德层面也无亏,但因邯郸方面不愿受秦国挟制而‘遗弃’春平君,产生另选其弟悼襄王嗣位新王的宗室内斗,也不会有后来春平君回国后的种种‘暗中作妖’行为。坊间甚至有流言称:时不时会提及秦赵同祖的嬴政,曾经在秦廷上放言,公然支持春平君重新夺回赵王宝座,重叙秦赵两国兄弟好和之谊,这也在暗中瓦解了不少赵国抗秦派的抵抗决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从偏堂里开始的宗室争锋已然落下帷幕。是时候该外姓忠臣们上场了!此时的赵哙悄悄用手顶住虞博言的履底,后者自然明白其意:是该接过话茬儿,为君上‘分忧’了。

“臣虞博言请君上见谅群臣唐突!既然都为兴复赵室着想,自然不存在天然的仇恨,请令诸位重新归席,且听冯义后话!任何人,胆敢再次犯上者,请押往郡府门外当街斩首示众,曝尸十日,以敬效尤!”

最贴近门外的肥食其听闻此话,赶忙穿过人群,搀扶起冯义。出身基层的老国丈对这位敢于点破困境的书生惺惺相惜,何况处于保护外孙以及自家的目的,也应该令其妥善完成后续发言。却见后者挥挥衣袖,颇有自尊地走到正堂中央,不待众人归位,即自顾自地开讲:“臣冯义自幼好文书礼仪之道,然则在赵国升官无望,才散尽家资,结交邯郸贵人,购得代郡一县为丞。岁月蹉跎,四十有六乃迁郡丞。然而边地尚武,文职多受排挤,今日有幸得遇诸王孙、大臣于此,是国不幸,然斯小臣之福;又见明君在上,方才斗胆进谏;不料言犹忤逆,搅扰诸贵人所图,遭受嘲辱,又加殴打;致使朝议受阻,国体大失。是臣不才,请贬官故县为丞,望大王恩准!”话音刚落,便往门外走去。

此时缪丰年回过神来,这厮竟然装完B就想走,还生上气了!可再寻常的朝堂,现在也是朝堂啊,岂能容这外臣放肆;尤其搅乱刚刚形成的新一轮议事高潮,若如其所愿,自己主持人的地位还保得住吗?因而立即以宦官特有的声音驳斥道:“站住!巧言如簧之徒!难道不怕头颅被悬挂在市场的高杆之上吗?居然还想讨一县为丞,今日,你若不说出所想,连庶民都别想当!”

右列大臣们纷纷回到席位上但并不跪坐,而是用犀利的目光注视,配合宦者令逼迫宗室子弟回归左列。公子骘回过头来,缓缓拔起佩剑按入鞘中,其余宗室也在强大的气场下,纷纷回席,傲娇地跪坐起来。郡尉见状,自作主张,狗腿地向同僚喊话:“大胆冯义,平日里屡屡卖弄才学,只因王都远在内地南疆、郡守亲近你才安然无恙,真以为我们这些武官代吏不想教训你吗!”

这下子,一只脚踏出门外驻停已久的冯义犹豫了,现在即使不为尊严,而替长期赏识他的郡守着想,今日也不得不吹出一番高论!

郡守看到反水的郡尉如此绝情,顿时急红了眼,也被迫开始抢白:“冯义,你真当逆臣吗!难道你们冯氏一族永远靠舌头祸乱赵国吗?”

赵从简如梦初醒,这冯义的祖先正是献给赵国韩地上党郡的冯亭,自家额外招来的正是‘亡国之饵’。想到这里,他悔不当初,生怕节骨眼上最终迎来新的祸国‘正论’——功效太强的药剂虽然能治病,毒性也会更大啊!

会议驶向了不可预知的未来,恍惚间每个人的视线都仿佛被拉长了:午后的日头虽然不甚毒辣,但斜阳照耀在冯义的身上,犹如被圣光笼罩的伟大人物,从面庞到身形轮廓一应不可直视。他的回头不能被明确分辨,脸上也看不清伤痕,然而,唇齿张合在光明下的阴影中,所传递出的语言信息却异常坚定。赵从简仿佛听到圣灵附在对方身上,全场新兴的焦点,一时间夺去了自己身为弥赛亚的荣耀。

“请君上恕臣无状!义以为,当今之要,在乎国体!自武灵王称王以降,英主扩地千里,开赵之新制。合农牧两利,成步骑虎狼之师。征讨四方,无往不利。世称上国者,唯秦楚赵三者而。而尤以吾国不因明刑役民、不因地广人众、唯以良将精兵著名当代。苟易国土于齐国善守之地,远诸国,无争雄,今日何致使亡国?衣胡服,驱娄烦、林胡、匈奴之行国种族于他处,可闻此三国今日败亡无存,民尽归赵?是在大河之南繁衍生息,再藉山川河流荒漠之险以据其地,固其本,广其众,时时翻山越河侵我边郡,犹欲复其故地而居,假边郡吏民不善守其土,诸胡朝归而夕牧,兴盛亦不过数年之功。此杂胡风俗之便,兴衰何速,所以成其造化。即中山入夏之国犹能复,此可为我深鉴之一;

然亦武灵王,老矣犹恋攻战杀伐,扩土于他国,不惜交从降胡,是益远背华夏之礼,去周公所为何远?昏庸老朽至极,自称主父,竟欲君临一国而御双王。国不堪贰,晋室先鉴不闻,是害贤公子章,弄权之弊。错爱吴娃而乱政,王后废立无常,如悼襄王故事,赵民不堪惠文王之后久矣!既都文明之地,又多胡虏之欲,贪他国土地,无胡夏之别,是终亡南国疆域因由。前长平之战又不鉴,失亡甚众,未修燕赵魏燕之交,终坐邯郸无他国之援而陷,实无悲怜可取之处。周礼不修,习胡之恶犹不自知,是别燕昭王变法之功,其国今日犹安,虽然南取齐而终失其地,然北击东胡诸部,扩地千里仍存无恙。此可为我深鉴之二;

赵王迁今受俘,见秦王政之明,灭韩而迁其王族,今日必不如市人所愿更立安平君为王,集吾国王族于宫室之间,所谓别宗民、绝乱作,备燕齐魏之后救,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故。料徙王族,不过旬月之间。昔楚亡其都,鄢郢在西,其人亡命奔国之东,在陈,在寿春,今日犹享其国,立宗庙社稷于新都,秦不能尽灭。此可为我深鉴之三;

见齐国之亡,七十二邑唯存其一,为燕有三年,斯赖齐民同仇敌忾,是借民心民欲、集贤士大夫合谋而复齐王室,观之最为可效,曰敬民,曰和士,曰行间用反,此可为我深鉴之四;

有此四鉴,臣大胆请奏,请召吏民共知即位之事,大典隆重宜显国家之威,不宜居一室之内,狭采廷臣集议而轻定国体;且请即代王位,比赵王,绝强秦阴邪之念;祀公子章于庙,别赵代之分;立武灵王为庙主,显赵代之亲;今起依王称,停王、君并行淆乱;且议赵王迁谥号,传赵诸地,假称其死,幼无子嗣,绝百姓祭祀追思之念;封诸臣领兵分驻西境,在雁门、云中、九原三郡之地,勿夺其职,使稍安而畏兵锋,不敢降秦,且杜匈奴南下、娄烦林胡渡河掠地之忧;遣轻骑出径扰秦师,立代王威号,广召勇士遗民投效;择使使燕国,晓唇亡齿寒之理,倡联姻之谊,共抗秦师;再使使魏国,通和好,叙三晋之谊,暗结同盟,议收容志士复韩之事,乱秦腹中领地;又使使楚国,重缔旧好,言南楚北代别周自立故事,推戴其王为上王,重任纵约长,伺机扰秦之南境;稍书信于秦,暂请休兵,假通好和,伪称先悼襄王遗命,欲效赵主父故事,立公子嘉为代王,为奸臣所阻,今王上王代,无欲图赵国故地,稍安秦忧,再待后图。十二事若能施行,吾国必能再兴!”

冯义的滔滔大论说完,满脸通红,斜阳也被云层遮住,‘灵光’消失不见。他的额头已经被汗珠占据,时不时汇聚成滴流到地上,浸湿了半片木板,水量之大,更像尿湿了裤裆。

“大胆书生,纠结虚伪的名义概念,我赵国就是被你这样矫情自饰的伪佞之徒坑害掉的!究竟是复兴赵国,还是复兴代国?难道还要让王族和宗室集体改氏啊,狗胆包天!”公子虔见自己雄辩无能,也缺乏深度思考的能力,果断盯着冯义建议的某些字眼抠起可能的疏漏来,企图再次压制外臣得势,使议事重新转到‘以宗室贵族为主的共和局面’这一既定意图上来。

而赵从简听完具备长期基层工作经历且在边疆任职的地方官员发言,树立起对国情的全面认知。但却很快陷入对另一个更为重要问题的思考:

‘人的固有观念,到底是如何僵化成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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