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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真正的惊雷
自打入了四月,北边的天气方才真正离了冷字。路边的香花野草多了,一秋一冬掉光了叶子的树上也多了绿油油的颜色,路上的行人更是换下了厚厚的棉袄夹衣穿上了布衣。至于那些富贵人家则是裁制了颜色鲜亮的绸缎衣裳纱罗袍子,院子中再摆上盆栽的鲜花,恰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张家那座紧挨着武安侯府的大宅门如今也是簇新气象。因之前平定叛乱有功,张家二老爷张攸如今已经加封从二品镇国将军,为镇守交趾副总兵官,原本的三间五架黑油锡环大门便换成了三间五架绿油兽面锡环大门。那门楼门洞门钉等等全都换了新的,就连应门仆役的号服也都做了簇新的蓝布衣裳换上,内中的上上下下更是焕然一新。
都说是妻凭夫贵,东方氏当初最担心的就是大伯张信被贬连累了自己丈夫的前程,如今见张攸青云直上前程似锦,这一层担心也就渐渐没了,说话的时候也就少了些往日的尖酸刻薄,刻意学了几份老太太的雍容大度。她唯一不满的是媳妇头胎生的是女儿,但既然小两口年轻,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是平日多留心宜子的方子,不时在媳妇面前埋汰几句。
大太太冯氏如今身体不好,三太太孙氏又远在江宁,老太太顾氏又撒手不管内院事务,东方氏便赫然成了当家主妇,别的事务还交割一些给媳妇,惟有金钱大权她是半点不肯撒手,身边的两个年长妈妈都是算盘珠子精响的人。这一日,上上下下裁新衣的用度账目报上来,她硬是鸡蛋里挑骨头找出了两项不那么妥帖的驳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小议事厅。
“太太,二小姐的婚事也近了,这嫁妆的事情既然拟好了,是不是问问老太太?”
虽说玲珑如今已经老大不小,但东方氏盘算着老太太都能把心腹灵犀给了张越,便也打算禀明了顾氏,把玲珑给张超开脸做姨娘,毕竟媳妇一直养不出儿子总不是一回事。这时候听玲珑这么一说,她眉头微微一皱,旋即便叹了一声。
“咱家第三辈男娶女嫁本来用的就是公中的钱,怡丫头虽说不是我肚子里生的,毕竟是嫁去簪缨的公侯之家,怎么也不能失了体面。这嫁妆单子我都是尽着晴丫头当初出嫁时的份例,料想老太太必定是没有二话。罢了,既然眼下有空,咱们过去看看。”
顾氏如今住在北院上房,她虽然并非吃长斋的居士,每月里倒是有那么几天吃斋,这会儿正看着张赳伏在炕桌上认认真真抄佛经。毕竟是嫡亲的长房长孙,她在旁边仔仔细细瞧着,面上便露出了怅惘和欣慰——怅惘的是长子至今未曾蒙赦,欣慰的是张赳总算还懂事。
因此,东方氏进来说二孙女嫁妆的事,她并没有多在意,接过那嫁妆单子也不过是粗粗看了一眼,又赞许道:“你能想得齐全就好,她毕竟得叫你一声娘,她嫁过去有体面,那也是咱们张家的体面。她那亲娘是个绵软人,女儿嫁了之后难免顾不得她,你在用度上不妨稍稍宽一些,老二这些年不在,她守着也不好过。”
前头的赞许东方氏听得心头得意,待听到后头这一句,她不免有些不满——这家里搬到北京,一年人情开销便是大数目,区区一个姨娘还得加用度,其他姨娘瞧着还不得蹬鼻子上脸?不过婆母积威之下,她也不敢明讲,只得含含糊糊答应了下来,料想骆姨娘也绝不敢为了区区这点小事到顾氏面前抱怨。
于是,陪着顾氏说了一会话,她便将话头扯到了儿子张起身上。张起只比张超小两岁,如今这婚事也已经定下了,乃是安远侯柳升的外甥女。相比庶女的婚事,张超的婚事方才是她如今最最关心的。因说起已经定好的婚期,她便笑吟吟地说:“这会儿咱们二房三个子女的婚事都定了,按理说该是越哥儿在怡丫头之前,可他是皇上金口玉言发了话的。再接下来,可就要轮到赳哥儿,也不知道北京城哪家名门闺秀有这福分!”
张赳就是在东方氏进来的时候下炕行过礼,之后一直都在认认真真抄写着佛经,仿佛丝毫没听到长辈们的谈话。这会儿听了这一句,他那握着笔的手却轻轻抖了一抖,差点让墨汁滴落在已经快要抄好的这张纸上。此时此刻,他也无心再写,索性直起腰揉了揉手腕。
嫡亲孙儿的婚事顾氏到了北京就始终在留心,此时并没有去接东方氏的话茬,反而随口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年纪还小,总得有些成就再说。对了,老二如今履立战功,照这样下去,以后多半能留下个世官给儿子。超哥儿如今已经是千户,起哥儿刚刚起步却也是有声有色,咱们家的孩子就是这点最好,有出息!”
这听上去是夸所有孙儿,可其实却是在夸自个的儿子,东方氏听了自然心花怒放,差点就把那得意劲全都露在了脸上,好半晌方才勉强压下去,遂顺着顾氏的语气又好生谦逊了一番。
趁着婆婆兴致最高的时候,她又陪笑道:“我还有一件事要禀告老太太,超哥儿如今成婚也一年多了,膝下还只有一个女儿。最初的两个通房大丫头在他成婚的时候都已经打发了出去,如今也该再寻几个妥当的与他在屋子里伺候。玲珑是我一手调理出来的,您看……”
玲珑早听东方氏说过这话茬,心中却并不乐意。张超虽说并不是一个坏脾气的主子,但素来贪新鲜,之前那几个通房大丫头都是欢喜的时候如胶似漆,长久了之后便都寻常相待,即便聘给外头小门小户,哪怕是配小厮也比这安排强。然而,东方氏的性子她清楚得很,深知此事违逆不得,因此这时候顾氏如刀子一般的目光扫过来,她连忙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玲珑也还罢了,只不过这事情你和超哥媳妇可提过?”
东方氏听顾氏仿佛没有异议,忙欢欢喜喜地说:“超哥媳妇又不是不能容人的性子,再说这也是为了子孙后代计,若是一举得男,那也是好兆头不是……”
“老太太,大奶奶来了!”
就在顾氏沉吟的当口,外头却响起了丫头的通报声。这时候,屋子里一众人都有些诧异,顾氏更瞥了东方氏一眼。不多时,那香木帘子就被人高高打起,却是一个容貌娴静的少妇跨过门槛进来。只见她穿着大红潞绸对襟衫子,蜜合色纱穿花凤缕金拖泥裙子,头上宝髻上斜缀珠钗,下头是珍珠头箍翠玉抹额,看上去庄重雍容。
她进来之后一一行过礼之后,便在东方氏旁边站了,陪着说了几句话方才提起了来意,面上却是微微有些红晕:“上个月因我身子不好,所以打发身边的大丫头茴香服侍过,便算作是屋里人,只不曾回禀太太增了月例。昨儿个晚上她忽然犯恶心呕吐,早上愈发厉害,请了大夫好好把了脉,方才知道她已经是有了身孕。这事情本该早上问安的时候直说的,可我那时候没准儿,所以等大夫走了之后才敢来禀告老太太和太太。”
“这可是喜事,好孩子,你安排得没错!”顾氏闻言喜出望外,遂点点头说,“收用丫头是小事,没准信的时候自然不用特意来回,如今既然有了身子,你若是再藏着掖着就不是理儿。你婆婆刚刚还说起要给超哥儿添几个屋里人,结果眼下就来了喜讯。那个丫头叫茴香么?派两个稳重的妈妈去伺候,就在你套间外头住着,以后便按照姨娘的月例。”
东方氏完全没想到好好的事情一下子就横生枝节,更没有想到这媳妇的大丫头率先花开结果,一时间只得暗自恼恨。奈何顾氏已经是开口发了话,她自然不好说什么,忙答应了,旋即还想再提提玲珑的事,谁不料婆婆却摆了摆手。
“超哥儿的脾气我知道,玲珑平日里就跟着你,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回,若真是有心早就开口要了,也不至于等到现在。前些天外头管家高泉倒是和我提过,想要把玲珑聘回去给他儿子,我也忘记提这一茬。”斜睨了玲珑一眼,顾氏便和蔼地笑道,“玲珑,你不妨自个儿说说,究竟是嫁人,还是伺候你家大少爷一辈子?”
这种事情哪里有一个奴婢说话的份?尽管玲珑对顾氏的提法心头大动,却不敢直说,连忙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又拜了三拜,这才低声说:“奴婢全凭老太太、太太做主。”
“你服侍了你家太太这么几年,若是超哥儿以后待你不好,却还委屈了你。”顾氏略瞥了一眼东方氏,旋即笑呵呵地说,“高管家的那个儿子我见过,也算是一个伶俐的,和你正好作一对。这嫁妆我替你准备,你回去和你老子娘说一声,预备嫁过去就是。”
一旁的李芸这才知道婆婆原本是准备让张超纳了玲珑,面色不禁微微一变。她虽说并不是处处相争的性子,但在家的时候也是兄嫂娇生惯养,出嫁之前嫂子还耳提面命很是关照了一番,自然不希望婆婆塞一个心腹过来在丈夫身边,这时候顾氏的安排无疑正中下怀。
等到东方氏和李芸婆媳俩各怀心事地离开,顾氏方才叹息了一声。因见张赳正呆呆地看着她,她便关切地替他整了整衣裳,口中却唠叨了起来:“抄完了佛经就回去好好温习功课,这年头文职比武职得来更难。也不知道你三哥究竟怎么样了,山东那地方如今是乱成一团,张軏兴冲冲地过去灰溜溜地回来,偏生你大堂伯又不在北京……”
“祖母可在?”
听到外头这个冒冒失失的声音,顾氏不禁一愣,紧跟着,就只见一个人影撞开那香木帘子冲了进来,恰是张起。他此时满头大汗,也顾不得行礼就急不可待地开口嚷嚷道:
“祖母,不好了,听说青州府那边出事了!軏三叔回来之后不是说有暴民大闹乐安县,还劫走了囚犯,汉王只给了十天期限么?结果三弟……三弟竟是从都司衙门借兵三百,围了益都县的一座寨子,和寨子中的内应里应外合,一举拿获白莲教逆党数百人!那位杜布政使不知怎得也到了青州,竟是从都司衙门调集青州卫兵马两千人,在各乡擒获逆党数百,还在乐安境内两个村搜到不少制式兵器。”
现如今张辅不在朝中,有什么事情顾氏便不如以往消息灵通,此时乍一听便有些心惊肉跳。但紧跟着她就犯了狐疑,当下就反问道:“你三弟既然一举擒获首恶,这该是有功无过,这叫什么出事了?”
“问题是……”张起刚刚这一路跑得急,此时只觉得气喘吁吁,“问题是别人参奏三弟私自调兵,还在攻下山寨之后以内应为名,擅自放跑了白莲教妖孽!还有……告杜布政使身为文官竟敢调动兵事,实为居心叵测。山东都司都指挥使刘忠身为地方统兵大将,调大军而不告朝廷,是为逆谋!那个参奏的乃是山东巡按御史,听说里头还有一条,说是都司衙门的兵卒悍然直闯汉王府的几个田庄,一举拿下多人!”
顾氏这才倒吸一口凉气,此时此刻,她也来不及询问张起是从何处得来这样详尽的消息,站起身就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起了脚步。走了老半天仍百思不得其解,她慌忙吩咐人去备车,自己则是匆匆到里屋换了一身见客的大衣裳。正预备出门的时候,看见张赳站在那儿呆呆愣愣的,她不禁又有些犹豫。
张越一向稳重,怎得会忽然做出这样冒险的勾当?还有,张越的那位杜先生一向乃是再稳重不过的人,怎得此次行事如此莽撞?眼下张辅不在北京,与其关系密切的成国公朱勇这当口还在南京,其他人纵使亲贵也未必能说得上话。倘若这时候情急之下乱走门路,只怕更会害了张越,乃至于害了所有其他人。
要冷静,上次天已经塌过一回,这次无论如何也抵不上那一次!
“起哥儿,这事儿你怎么会知道的?还有,你今儿个是怎么回来的?”
张起没料想本待出门的祖母忽然又回到炕上坐下了,又问了这么个问题,顿时有些急了:“祖母,这是大姐夫告诉我的,千真万确。咱们不能眼看三弟被人算计,一定得想想法子!”
“你大姐夫告诉你,可曾让你不管不顾径直回家?”顾氏此时怒不可遏地重重一拍炕桌,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如今身负军职,便该以忠义为重,岂可一丁点小事便抛开公务?赶紧回去请罪,你三弟的事情不要再管!”
“祖母!”
张起还想再劝阻,见顾氏赫然是不容置疑的表情,只好愤愤不平地拜了一拜,转身气咻咻地走了。一出院子,他就攥紧了拳头,决心找到张超好好商量商量。
长辈们就算不出面,他们这些小辈却是一条心,决不会眼睁睁看着三弟被别人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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