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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章日落星沉,至亲难隔

明太祖朱元璋虽说只是乡野出身的一介贫民,但登基之后最重的就是礼,因此大明建国之后,他极其关注完善礼制。只不过,因为出身的缘故,哪怕是礼部从故纸堆里找出来的那些繁复礼制,他也要吹毛求疵,往往一改再改,就是要和历朝历代不一样。当初最宠爱的孙贵妃去世,他硬是一改庶母无服的旧例,令庶子为生母服,众子为庶母期。

也正因为如此,明礼之齐备让人叹为观止。朱元璋为开平王常遇春举哀的仪式也记入了大典,只是至此之后,这一条就再未用过。而东宫为王公举哀的仪式倒是用过好几次,只如今顾氏虽尊,毕竟并非王公大臣,东宫另外遣使吊祭已是难得。

此时天色已晚,灵棚中吊客本就寥寥无几,黄润代东宫拜祭,丧主答拜之后,管家高泉就将其请到瑞庆堂奉茶,竟是英国公张辅亲自出来作陪。黄润乃是东宫老人,明白张辅和死去的顾氏情分非比寻常,因此哪里敢摆架子。奈何他今次前来不但是代表东宫太子,却还有朱瞻基的嘱咐,可面对张辅,饶是聪明如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把张越请来说话。

张辅虽是武官,却是心思机敏更胜文人,见黄润一直捱着不肯走,他就明白此人前来吊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平日,他自会行个方便,但这几天眼看张越一直在旁边帮着张信操持丧事,一日数次哭灵,伤心得根本顾不上其他,刚刚陆丰来吊祭时还是硬把人拖到书房去的,他不免有些踌躇。此时此刻,他想了又想,最后才打定了主意。

“黄公公请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看见张辅这一走,黄润这才松了一口气,弹弹衣角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他从前也来过张家一两回,这瑞庆堂也不是第一次进来了,如今扫一眼下首两侧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十六张楠木靠背交椅,漆色簇新的高几脚踏,以及高悬堂上的金漆牌匾,再想想如今那风光大办的丧事,他不禁心叹毕竟是名门气象,随即暗自摇了摇头。

这世上名门多了,可却没几家能长久。想当初徐家何等风光,还出了当今皇后,如今还不是徒有尊荣实权全无?

“黄公公。”

“啊,小张大人来了。”

张越走进屋子唤了一声,见黄润忙不迭地站起身,遂快步上前。今日一天跪了无数次拜了无数次哭了无数次,他的脑袋已经有些昏昏沉沉。强打精神彼此厮见了之后,坐下来的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歉然说道:“大堂伯临时有些事情,所以只能由我作陪,还请黄公公回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张家上下深为感激,还有皇太孙……”

听张越说话嗓音嘶哑,而且颇有些语无伦次,黄润自是心里有数。只是张越既然主动提到了皇太孙,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郑重其事地说:“小张大人,老夫人故去固然是伤心事,但毕竟也是高寿了,你还请节哀顺变。咱家此行除了代东宫吊祭之外,就是替皇太孙殿下捎带几句话给你。等你丧假满了之后,皇上应该会给你调职,殿下让咱家事先给你通个气。”

哪怕事先已经考虑过迁官别任的勾当,张越完全没想到竟然是真有其事。此时乃是顾氏新丧的当口,他的脑袋本就一片混乱,实在是没法抽出什么头绪来,因此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苦笑道:“我眼下心乱得很,请黄公公代我多谢皇太孙殿下的提醒。”

这种时候上门提这件事确实有些不合时宜,因此黄润见张越如此光景,也不好多说什么,又交谈了几句便站起身来,真心诚意地说:“总而言之,小张大人你还年轻,虽说居丧尽哀乃是晚辈的本分,但还请一定保重身体。”

和人攀谈了一会,张越也无心多说什么,亲自将黄润送到了大门口,眼看着人上马离去,他便转过身子往回走。才一进前院,他就看到张辅正站在那里。刚刚张辅来叫他的时候,已经把话点得极其透彻,因此他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前去,将黄润对自己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末了才说道:“祖母这一去,我的心都乱了,横竖事情没个准,如今我也懒得想这些了。大堂伯,您几天没回家……”

“不妨事,我只用参加朔望日的朝会,这时候只想为婶娘最后多尽一点心意。”

张辅摆了摆手,随即便和张越一起往里走。通过屏门的时候,他便淡淡地说:“那天我赶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但有些事情比你知道的多一些。你祖母将一份单据交给了你大伯娘,那是她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财产,除了房产之外,她把地产店铺和其他钱物几乎均分给了你爹和你大伯父二伯父。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她事先甚至根本没提过。”

原本心思重重只顾埋头数着青砖走路的张越猛地抬起了头,浑浑噩噩的心一下子清明了起来:“祖母是不希望这一家人散了?”

“应该是这样,她还真是一片苦心。”

想起自己在王夫人那里看到那份长长单据时的情形,想到那每张纸笺的末尾都端端正正写着顾氏的小楷签名,还盖着那方小印,张辅不禁心生感慨。

由于随父亲走漠南,他的母亲去世得早,他跟着父亲回归中原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和两个弟弟都寄养在开封的顾氏身边。他和张信年龄虽相仿,但个性却不一样,但顾氏硬是逼着他读了不少书,一直教导他身为长子的职责。

只可惜两个弟弟那时候还小,而且他们三个只在开封呆了三年,否则若是顾氏也对他们严加管教,怎么可能让张輗张軏只知享乐不知进退,甚至为了荣华富贵剑走偏锋?

“靖难那几年,你大伯娘深受你祖母照顾,一向倾慕她为人。后来我从征在外,常常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家中从来不用我操心,她管家的本事其实都是照着你祖母那一套。你们这偌大一个家能够有今天,何尝不是你祖母苦心维持的缘故?我和你輗二叔軏三叔的生疏冷落你应该都瞧见了,有这前车之鉴,我也不想让你祖母以前的苦心白费,那就太可惜了。”

“我明白,祖母也对我这么吩咐过。”

“我就知道婶娘当初必定会对你唠叨这个。你大伯父乡试解元,步入官途最初也是一帆风顺,结果终究及不上你二伯父的军功封爵,如今你祖母去了,他未必肯在这阳武伯府一直呆下去。就是你爹,骨子里也是个自尊心强的人。好在你祖母想得周到,这东边武安侯府的地方乃是人家的,不可能越过去,这胡同西边几家人的宅地她却设法买了下来,都算在家里的公产当中。只要再使些钱,扩建两处独立的宅子绝对不成问题,如此大伙儿也好过些。”

倘若说顾氏之前处置个人私产的方式已经让张越大为震动,那么此时听到这又一番话,张越只觉得心里更是酸楚。他最初对顾氏多敬少爱,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耳濡目染祖母做事为人,他不知不觉生出了认同感。尤其是祖母拉手说话的时候那种亲切感,他更是从来都没忘记过。而如今,他却失去了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辈,此生此世再也见不着了。

此时日头已经西下,他抬头望了望西边那金灿灿的落日余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太阳光很是柔和,并不刺眼,映照在人脸上也没有多少热度,但却让人无法忽视。远望着那一轮红日逐渐消失不见,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日落星沉乃是人的定数,夕阳总有下山的那一天,他纵使再舍不得也是枉然。他会永远记得顾氏那最后一抹笑容,会永远记得她那无数次的殷切嘱咐。

外头男人在灵棚中接待一众拜祭的文武官员,内里女人们也得在哭灵之外陪着往来的官眷诰命,都是忙得不可开交。虽有王夫人和灵犀,但一个毕竟是侄儿媳妇,一个到底是有体面的丫头,终究不好一味越俎代庖。

连着忙碌了三天,晚饭时分,王夫人便径直来到了西院杜绾那间屋子,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其他,直接瘫倒在了那张太师椅上。她虽说当了二十多年的当家主妇,但一来她的吩咐在英国公府令行禁止,二来一直都挑了精干人帮着,如今虽有灵犀,却毕竟不如自己家。随手接过小丫头捧上来的茶,她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这才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以往看着你们家里那么多人热闹和睦,等到办起事情来才发现人实在是太多,要挑做事的却难。你大伯母本就病了,撑了这三天几乎已经熬不下去了;你二伯母犹如木头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还有从前的精明;超哥媳妇慈和镇不住场面,起哥媳妇性子傲脾气大,偏你有孕在身……要是再这么下去,这往来诰命几乎就要应付不过来了!”

杜绾如今已经有将近八个月的身孕,尽管心中悲痛,却要顾着腹中胎儿,因此在头一日之后,哪怕丝毫没有胃口,她也不得不强迫自己进食,就连小五也常常过来照应保胎。此时听到王夫人说这话,她的面上一黯,细细沉思了片刻,便有了主意。

“二伯母是阳武伯夫人,接待往来诰命原本就是她该做的事。她这整整一年闭门不出,想来总不可能是光靠念佛撑着,总该是想通了某些关节。她如今任事不管人云亦云,恐怕是被老太太故世的消息震懵了。大伯娘之前不是提起过老太太留下的嘱托吗?只要让她知道了些,料想她那么精明的人,必定会明白老太太的一片苦心,不会再如眼下这般浑浑噩噩。”

“你说的有道理。”王夫人一面听一面点头,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为了一己之私险些惹出了大祸事,固然是可恨得紧,但人总有犯错的时候,总不能一辈子关在屋子里追悔过去的事。我这就去和她说,这好歹是一把年纪的大人了,该站出来的时候就该站出来。”

眼见王夫人站起身匆匆出门,杜绾忙吩咐一旁的小五跟着送一送。等到那葱绿色的软帘子轻轻落下,她方才缓缓坐下身,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她有记忆的时候便没了祖父母,除了父母之外,其他亲人的记忆都淡薄得很,因此几乎不曾有什么悲痛欲绝的丧亲经历。这一次顾氏的过世,却让她深深体会到了那种心里少了一块的悲伤。

想当初孟敏先后丧母丧父的时候,是不是就是如此?朱宁在生母之后又失去嫡母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翠墨在痛失双亲的时候,是不是还是如此?还有儿时便经历了人生中最大惨痛的小五……

“姐姐!”

小五一进门就看到杜绾脸色发白地坐在那里,不禁吓了一跳,连忙三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等到发现没什么大碍,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旋即就劝道:“姐姐,老太太都已经故去了,您不要老是惦记着这些。老太太是最和蔼慈祥不过的人,倘若她知道,也肯定希望您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再说了,爹娘……”

“小五。”不等小五说完话,杜绾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爹娘自然是很盼望我的这个孩子,但他们何尝不盼望你也有这么一天?不要老是念叨什么不嫁人,你如今也该知道,这世上除了我们,还有人是真心对你好的。若是没有这么个人陪着,哪天你也遇到这样的伤悲时,恐怕就不是那么好过了。你得明白,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想到张越昨夜难得从前头回屋子时对自己吐露从前和顾氏相处时,从生疏到敬爱再到亲近的种种情形,她忍不住忆起自己和父亲之间渐渐弥合的那层隔阂。至亲难隔,从前再疏远,最后总隔不断那丝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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