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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三章终结和开端

“全都记下了?”

床上传来的微弱声音让张越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从杨荣金幼孜进屋行礼后,皇帝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交待遗言和后事,全都是只言片语,亏得杨荣警醒,又有金幼孜在旁拾遗补缺,两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竟硬是把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整理了出来。此时皇帝发问之后,杨荣便从容起身,将一整篇文章从头到尾诵读了一遍,词藻华丽缜密自不在话下。

“遗诏只需传位于皇太子,丧礼一如太祖高皇帝旧制,其余另行撰文留给太子即可。”朱棣费劲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那些文治武功放在遗诏中太罗嗦,就是不写这些,难道谁还能抹煞朕的功绩?功过自在人心,朕不怕别人口诛笔伐!”

杨荣没想到精心炮制的文章竟是引来了皇帝的如此评价,顿时有些尴尬,连忙又拿过另一张纸,奋笔疾书须臾草就。此次一读之后,朱棣果然没有再挑剔,当即又命金幼孜用宝玺。用过皇帝之宝之后,他又奋起精神亲自仔细看了一遍遗诏,这才舒了一口气。

“若再有军务,都有你二人处置,遗诏交由张辅保管,你们三个退下。”

听到皇帝口口声声只提到这三个人,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张越不禁异常奇怪。因此,眼看着杨荣金幼孜和张辅一同告退而去,他顿时有些站不住了,正想要上前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听到朱棣召唤自己的声音。

“张越,你过来。”

屋子里还有两个太监,此时此刻,他们不但没有丝毫声音,而且就连微弓的身躯也是纹丝不动,犹如泥雕木塑一般掩映在蜡烛的阴影中。张越迟疑片刻便走上前去,在床前的踏板出屈膝半跪了下来。发现皇帝的脸色苍白得惊人,他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还记得朕第一回见到你的情景么?”

张越只觉得眼前一下子闪过杨士奇家的红梅林。那时只觉得自己运气好,走到哪里都遇见贵人,后来知道这都是袁方有意设计之后,他就渐渐明白,偶然中都有必然,人生中的巧合背后往往都有一双在背后推动的手。沉默片刻后,他垂下眼睑,轻轻道了一声记得。

“这天下是朕带着将士们亲手打下来的,所以朕有生之年,决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忠心于朕的勋贵。”躺在那里的朱棣仰着头,并没有侧头去看张越是什么表情,“荣国公张玉战死之后,朕感慨艰难之际,失一良辅,但登基之后却并未予张辅公爵,朕很庆幸当年如此,否则,何以得一名将?剑不磨砺,不得为名剑,当初朕初见你时,只觉得你颇有趣,却没料到你虽不得继张辅衣钵,胆气却承袭了他八分。有勇有谋,又有胆子能拼命,很好。”

得此评价,即使张越脸皮厚度很不一般,也禁不住脸红了。他这个人有承担,但仅限于自己能承受的承担;他这人有胆气,但仅限于不会让自己没命的胆气。只不过,由于常常面对的都是不得不豁出命去搏一把的局势,朱棣方才认为他这人做事拼命。

倘若能不拼命就能好端端活着,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非要往险地里去?

“祥符张氏并不是最早跟着朕的,可两代人却都出色。张家已经不是第一回联姻帝室,所以朕让你写了那道旨意,又留给了张辅。至于你,朕很想看看将门世家出一文士,却是能如何,可惜老天爷不给朕时间了……有功不赏,非是不赏,只是不到时候……若是朝中勋贵都如张家一般,朕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人都道朕最信杨荣金幼孜,但朕最信赖的始终是那些跟随朕出生入死的勋贵。你姓张,朕自然信得过你……”

“对了,张越!”

早有预料的张越听着朱棣忽然唠叨起了这话,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想到自己亲手草拟,又盖上宝玺的那样东西,心头颇有些异样。张辅的长女张恬乃是王夫人所出,如今不过五岁不到,谁知道皇帝竟然惦记上了。联姻帝室这种名声,对于张家来说,既是恩赏也是羁绊。等突然听到最后那叫声的时候,他连忙丢开了那些心思,定睛看了过去。

“去把皇太孙先头送达的奏表找出来,你给朕读一读!”

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张越大为吃惊,但他仍然赶紧站了起来到外间翻找。不一会儿,他便拿着几份折子过来,重新在床前脚踏上坐了下来,将几份东西搁在了床上。他很明白皇帝决不是要看朱瞻基那些经过好些人润色的官样文章,因此拣的全都是那些只说些琐事的家书。看到朱棣死死盯着自己瞧,他连忙迅速翻开了第一份,从头念了起来。

“壬申,射猎西苑。七年北巡,皇爷爷曾亲手教孙儿射猎于此。今日十次射柳全中,来日皇爷爷北巡归来时,孙儿愿以所射柳枝为贺……”

“甲戌,祭祀灵济宫。灵济宫为皇爷爷敕建,灵异不断,如今孙儿亦有所求。只愿尊长身体安康无病无痛,再愿膝下女儿平安喜乐……”

“丁丑,见虏中降者古纳台。此人绝非寻常虏寇,孙儿疑此人乃鞑靼瓦剌之外又一部首领部属,应别有所图,望皇爷爷明察秋毫,莫要上了他的当……”

一句句读完,张越渐渐忘了床上的天子,等到良久记起望过去的时候,他却只见皇帝已然仿佛熟睡了一般,脸上犹有笑容。一时间,一种难言的战栗感一时布满了全身。

由于宽河守御千户所和会州卫皆废,因此,张越等人从大宁出发的那一日,首先得通过茫茫草原,最大的隐患便是迎面碰上大股敌军。这一路上,风声鹤唳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所有人。然而,相比那些一无所知只防备外敌的军士,为首三人却都是心头沉重。

和去年北征时被派回京城不同,这一次却丝毫没有什么做给人看的成分。昨天夜里,皇帝再次昏厥了过去后,张越慌忙让人去叫杨荣金幼孜带来的御医,但哪怕是医术向来极得皇帝赞赏的史权,最后也是颓然无法。等到了清晨,一代雄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于是,他不得不和杨荣海寿踏上了归程,只带着几十名护卫快马加鞭地往京师赶。

大宁距京师八百里,由于之前大段路途都在塞外,需得小心谨慎,因此前头一路三百余里足足走了两天一夜,入松亭关的后半程因为沿途可更换驿马,于是从遵化、蓟州、三河、通州直到京师这条路,一行人竟只用了一夜多一点。当抵达京师城下时,恰好是上午进城人最多的时候。由于眼下天气极冷,众人虽说全都是裹的厚棉袍,一夜赶路之后却几乎都冻僵了。几十号人在丽正门之前只稍稍一停,就风驰电掣地冲了进去。

京城虽说东西南北都设有城门,但面南的崇文门宣武门和丽正门进进出出的人最多,崇文门内多住商贾,宣武门内多住达官显贵,丽正门却因为正对皇城,因此外乡人头一回来京师都爱往这地方走一遭,此时正是人流最大的时候。瞧见这么大股人呼啦啦冲了过来,城门守卒们登时个个紧张不已,后头十几个人更是慌忙守在了铁拒马之后。

“赶紧把拒马都移开了,俺们是奉圣旨回京报事!”

随着海寿这个又尖又细的声音,马上张越扬手丢出一样东西。那边一个领头的百户慌忙上前接了,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那牌子乃是涂金铜牌,阔三寸,长一尺,上为双龙,下为二伏虎,牌子首尾圆形,皆钻孔,中间则是以红丝绦贯穿。

他从前自是瞧过这东西,于是也不敢细看上面的字,一面急急忙忙吩咐手下放开拒马让人通行,一面亲自恭恭敬敬上前双手奉还了那牌子。趁着那功夫,他很是打量了一番这些人,见上下人等都是灰扑扑的,便明白他们自哪儿来。

之前也不是没有信使回来,怎生这次竟会有这么多人,莫非是……

不管这百户有了这么心惊胆战的念头,通过丽正门的张越往前疾驰了不一会儿,就绕过了巍峨壮观的长安左门,在长安左门前停了下来,一把拉住缰绳跳下了马。瞧见有禁军迎上前来盘问,他刚要再次出示那面铜牌,冷不防后头的海寿三步并两步上前越过了他,二话不说地厉声斥道:“别磨磨蹭蹭的,难道连咱家和杨学士小张大人都认不出来了不成?咱们奉旨回京,要见太子殿下!”

虽说是例行检查,但上番宿卫的京卫军士自然知道这区区上百人不太可能是什么意图不轨,但这会儿海寿一说,领头的军官仍是大吃一惊。要知道,就在四天前,松亭关大捷的消息才刚刚送到京城,这会儿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御马监少监海寿同张越竟是一同赶了回来,这就有些骇人了。当下他也不敢拦阻,等杨荣海寿张越入宫之后,他就慌忙派人把这些御马监亲军带去西苑安顿,又使人急报太子。

杨荣张越和海寿脚下极快,但仍是比不上一路飞跑往东宫报事的太监,因此,两人从午门入皇城的时候,正在文华殿和东宫诸官议事的朱高炽已经得到了消息。尽管那天大捷消息传来的时候,杨士奇就有所猜测,之后他召见杜桢也得到了近乎相同的判断,早早地做出了预备防范,但这会儿当那边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却有些不敢相信了。

要知道,去年皇帝也同样半当中把张越派回来了一次,闹得京师流言纷纷之后,却是龙精虎猛地班师回来,继而翻脸发作了一大批人。这一回若是一招料错,他之前的布置全部白费不说,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就真的不稳当了。他苦苦隐忍这许多年,岂不是完全白费?

“太子殿下,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御马监少监海寿,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越,已在文华殿外等候!”

朱高炽闻言醒觉,见廷上一应官员全都瞧着自己,他立刻压下了那些翻腾不休的思绪。等到宣召三人进来,见他们都是风尘仆仆形容憔悴,他立时心中一跳,一手抓着扶手,险些站起身来。尽管反复告诫自己要镇静要平和,但那种急切的心思却撩得他没法忍受得住。

“太子殿下,皇上……崩于大宁!”

尽管三人品级几乎相同,但第一个上前去哭拜于地的却是杨荣。当迸出那句话后,深拜于地痛哭不已的他却是两手紧紧拢在一起。他此次并不是单单人回来了,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他亲手草拟的天子遗诏,英国公张辅竟然肯把这要紧东西直接交托给了他!

刹那间,偌大的文华殿中一片静寂。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个消息真正确定的时候,从上到下却反而觉得难以置信。哪怕是刚刚最盼望这个消息得以证实的朱高炽,此刻也觉着脑袋一下轰然巨响,身子更是一重,前倾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宝座上都仿佛坐不稳当了。

他那位父皇死了!疑他多年的父亲朱棣竟然死了,他竟然真的熬到了这一天!

一侧角门的珠帘后头,正站在那儿的太子妃张氏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人都道是皇帝因她和朱瞻基的缘故始终不曾废东宫,可她却知道,若不是朱高炽素来小心谨慎友爱兄弟,就是她再贤惠能干朱瞻基再聪慧机敏也是无用。朱高炽是太子,所以她才是太子妃,朱瞻基才是皇太孙,这因果关系从来就不能混淆颠倒。

“去,速宣皇太孙!”

迸出这几个字的同时,朱高炽一下子瘫软在地痛哭失声。他这带头一哭,大殿上的所有人全都软倒身子伏跪于地,此起彼伏的哭声在殿中萦绕盘旋,谁也分辨不出有多少哀戚,多少悲痛,多少庆幸,多少喜悦。

一路疲惫的张越没法像别人那样号啕大哭,但他心里也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些年能有惊无险地走过来,确实有朱棣厚待的缘故,只是那提心吊胆也受够了。可皇帝临终前的那一夜,眼瞅着那一生中不是严肃就是暴怒的老人离世安详,以前那些念头就渐渐淡了。

不多时,朱瞻基匆匆赶了过来。由于走得太快,他进大殿的时候竟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而当看到满大殿一幅号啕大哭的光景,原本还有些不信的他一下子陷入了木然,僵硬着步伐前行了几步就一下子跌倒在地,这顿时惊着了一大堆人。只是这会儿大多数人都生怕自己被人指责失仪,只有杨荣和张越上前搀扶了这位皇太孙一把。

扶起朱瞻基的时候,张越赫然发现这位皇太孙已经是泪流满面,那一瞬间,他猛地想起了那一夜自己给朱棣念的信,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悲戚也好,高兴也罢,一切已成定局。永乐朝已经结束了,而仁宣之世,如今才是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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