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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双方地位调换,是苏明安杀死了水岛川空,有人也会这样指责苏明安,然而并不是。所以他们的愤怒对准了水岛川空。

各种激烈的言论出现在互联网,用极近难听的话语形容水岛川空,甚至攻击她的私生活与家人。有人造谣她曾经出卖过身体,谈过几十个对象。有人说她的家人也不是好东西。有人造谣她从小就喜欢虐杀动物、破坏公物,甚至还杀过人。

极致的恐怖,极致的扭曲——所有的恶意,一瞬间席卷而来。

当水岛川空回到圣城,一群疯狂的玩家冲了上来,死老鼠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脸上,流下一条长长的血,她没有躲闪,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头人。

“——水岛川空,你真该死啊!你真该死啊!!”

“——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去死就好了!你是人类的罪人,你害死了我们!”

水晶冠冕下,她的双眼极为空洞。老鼠的血在她的眼眶流下,像是她也流下了血泪。

骑士们按倒了疯狂的玩家,玩家仍在一刻不停地疯狂谩骂,仿佛水岛川空是他的杀父仇人。

这个玩家……之前也骂过苏明安,认为苏明安太过圣母,难堪大用。而如今,苏明安一死,他就像维护亲爹一样转头骂水岛川空。

青鸟小心地给她呈上手帕,她僵硬地转头,没有擦拭,只是静静地走过广场。

那些谩骂的声音……仍然在她耳边萦绕不散。

像是无数条汇聚着人间丑恶的河流。

……

其次,是针对第一玩家的悼念。

死者永远是最高的,更何况他是为通关而死。

由于人们分散在世界各地,没办法聚集起来。他们在各地临时建起了小小的布棚,像是祭典他的灵堂。

他们坐在一起,回顾他的过去,怀念他的声音,假想他如果还活着,该是一种怎样的盛景。桌边烧着热水,咕嘟嘟的水声伴随着哭泣声,水蒸气的白雾兜兜转转地飘向天空。

路梦流下了眼泪,她感到不可思议——明明命运影院里的那些场景还没有出现,为什么苏明安就死了呢?

很多人都在哭。虽然这世界上存在很多的恶,却也有很多的善。只不过由于幸存者偏差,这些善很难出现在苏明安眼前。他这一路走来,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非常、非常喜欢他。

喜欢这样一个永不认输的青年,喜欢这样一个强大而无畏的青年,喜欢他深埋心底的温柔与热爱。喜欢他,唯独喜欢他。

为他克制恐惧,为他勇于下场,想把所有好的都捧到他面前。

“他在最后会有多绝望啊。他明明……也很想走下去。”

“他一直在勇敢地战斗着。”

他们的声音也汇聚成了河流。他们对着简陋的灵堂,望着刻着他名字的石碑,诉说着对他最后的话语和……眷恋。

“你一直,一直……都很努力地为人类前进着。苏明安。”

“苏明安。好不容易排到一个副本,我还想送你礼物。我的十字绣都快要完成了,手指留下了很多针孔,可是,你不在了。”

“不可以啊……你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啊……你还没有看到你的朋友们回家啊。苏明安……”

“苏明安,你醒醒,求求你了……就算不为了人类,仅仅为了你自己。求求你活下去吧……”

“苏明安,我以前是一个社畜。我一直很喜欢那么温柔的你。所以,我也努力成为了温柔的人。是你塑造了我的整个人生……”

“苏明安。我是一个高中生,我曾经很懦弱,受到欺凌也只敢忍受。但你一直以来的灯塔演讲,激励了我下场,我才脱离了懦弱的自我。谢谢你……”

“苏明安。我是一个大学生。是你在废墟世界的毅力影响了我……”

“苏明安。我是……”

“……”

“苏明安……晚安。”

“晚安。”

他的出现,重塑了无数人的人生。当他逝去,这些人仍在这里。

人们将干花、十字绣、香囊、小雕塑放在简陋的石碑前。青年的死太突然了,他们没有时间举行盛大的祭礼,仅仅只能铸造这样的墓。

许许多多的眷恋与爱化作文字写在纸上,放在他的名字前。泪水绽放成花。

他没有死在家乡。

碑下甚至没有他。

雪太让人感到寒冷。

他们一直在想,如果他没有那么累就好了,要是他真的像直播名‘世界游戏,在线度假’那样就好了。可是,这一刻他们恍然察觉,如果真的期待他死去,如果真的让他去度假……他也不再是他了。

在悼念的声音中,也有一些细小的声音:

“他要是再敏锐一点,就不会死了。”

“他怎么能失败呢?不是说要赢到最后吗?”

“要是我们能帮助他,没有让他一直孤军奋战……”

“可我们……什么都帮不了啊。”

另一边,圣城地下,李御璇救下了实验床上的苏洛洛。

苏洛洛茫然地趴在李御璇背上:“小云朵……呢?”她望着圣城铺天盖地的大火。

“他……”李御璇眼眶微红:“他一定还活着。”

他是神啊。

神会聆听所有声音。善意的、恶意的,喜欢他的、厌恶他的,希望他活下去的,希望他就此死去的……

他会聆听这些声音,可他不会被它们影响。

对他而言,都一样——治国者、武士与劳动者。聪明人与愚者。鱼亦或是牛。对他而言,都一样。

不因这些喜悦或悲伤的话语而改变,也不沉浸于他们浓烈或淡薄的眼神,不在意他们纯净或丑恶的嘴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因他的死亡而悲伤也好,愤怒也好,遗憾也好,恐惧也好,甚至喜悦也好……人间焕然逢春,这春是带给所有人,多余者不过蒙受荫蔽,他真正爱着的,是他心中的理想,而非具体的人。

无论怎样,他的目标都是,

活下去。

走下去。

赢下去。

不因任何而改变,直至最后一刻也在想着破局。即使绝望尽头,也不会放弃。这就是他。

即使所有人都宣判了他的死亡。以“为他好”为理由,希望他不再醒来,希望他能够“休息”。

但是,

【这里不是家】。

……

春还未到来。

唤春者怎能安歇。

……

苏明安睁开眼。

耳朵里像是灌满了沉寂的水,却又喧嚣得让他心中钝痛。

灵魂麻木的痛感仍在他的脑海中炸响。然而他却勾起唇角,像是看到了什么心生欢喜之事。

视野里——初生的朝阳之间,头顶盈满了碎金的金发少年,发丝仿佛被晨风握着,流淌着清透的光辉。

仿佛一盏黑暗中指明方向的明灯,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几片火红色的浓烈云彩边际,匍匐的山峦边缘,一抹金灿灿的圆轮涌了上来。然后,那些河与树都像是溶了色,逐渐显露出金红的边缘,圆轮穿透了夜雾,跃过波光粼粼的水,覆盖了远方的山峦——把一切无垠扩展而去。

——朝阳初升。

东方天穹,光晕踩着明媚的舞步,照耀着乌鸦上的金发少年。

——金发少年就在这一刻回过了头,朝苏明安笑了。湛蓝的眼眸弯起,嘴角勾勒出笑意。

“你醒了。”

“太阳升起来了,你看。”

融于朝阳的半长发分不清是日光还是发丝,诺尔背光的五官笼罩着一层绮丽的、凝滞的色泽。

乌鸦承载着他们,朝着远方飞行而去,像是逃离了死亡与束缚。

这一刻,苏明安突然想要放声大笑,又想要放声大哭。

他眷恋地感受着脸上的阳光,想起当时的绝望。

……

【玩家(苏明安),你的身份为——“秩序者”。】

【你的独有能力:陷入持续一小时的假死。(假死期间如果受到致命伤害,会陷入真正的死亡)】

【苏明安哑然。这个独有能力……其实挺强的。它可以让自己安然度过一个小时的无法行动时间,如果直接假死,应该很少有人会鞭尸。】

……

神灵的判断确实没有出错,那一剑就算再强一倍,也不足以斩碎苏明安的灵魂。致使祂误判的原因是——苏明安在受了那一剑后,立刻选择了发动假死技能,防止自己被洗去记忆。这个技能是他在第二座塔开启时获得的。很久以前他就猜测,神灵无法插手塔,也就无法知道他的独有技能。

假死状态下,神灵以为一剑斩碎了他的灵魂。

……

【回档是根植在他灵魂里的权柄,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能触发回档。如果没有触发回档,那么原因只有一个——他的灵魂,不在了。】

……

不,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他被斩碎了灵魂,还有一个……是他根本没有死。

在选择假死的那一刻,苏明安让黑猫去找真正的朝颜。朝颜不会走远。

……

【一只黑猫告诉了我们苏明安的位置。】

【凌晨三点,我联络上了诺尔·阿金妮。】

【他说,他会来结束这一切。】

【——《朝颜日记》】

……

朝颜曾经找到过真正的诺尔,在苏明安被神灵抓回老家的那一个夜晚,那个诺尔是真实的,因为他知道苏明安的死亡回档。

所以,找到朝颜,也许就能找到真诺尔。以真诺尔的智慧,即使黑猫无法解释真相,诺尔应该也能想清楚是什么情况——必须要把苏明安的尸体抢回。

只要诺尔和朝颜、萧景三等人合力,可以抢走苏明安的尸体,找个安全的地方等他醒来。

苏明安本来对此不抱有太大希望。他以为这一小时的假死结束,自己睁开眼,还是在神灵的地盘上,而且还是最绝望的0san状态。

毕竟真诺尔的行踪,真的很难找到,诺尔也可能无法猜到他是假死,这确实很难猜。

但他没想到——这一睁开眼,他看见的,是朝阳升起——乌鸦上金发飘逸的少年。他们在苍穹之上飞翔,自由的风声吹拂在耳畔,所有的哭泣与绝望都在脚下。

诺尔没有让他失望。

像一抹濒临深渊的希望——他真的来了。

远行者终于于此汇聚。

远方的山峦,承托着盈盈的、饱满的日光。

少年的眼神也像是日光,他微微笑着。

“我……”苏明安想说话,却说不出口。他的视野仍然很破碎,精神的损伤无法逆转。

他开启“黎明永生”技能,强制提升了精神状态,看到视野里的san值竟然是80点——是诺尔帮他做的吗?

每个san值副本,杀玩家都能回san。当时在穹地,san值快要0点时,苏明安就靠杀钟夕等玩家回复了san值。

“距离那一剑,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你假死了一个小时,另外两个多小时你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几乎和死人没什么区别。我带着你的身体,让你杀了一些……想要在你尸体上拍照的玩家,提了san值。”诺尔微微笑了。

日光翻腾着紫红的朝霞,向苏醒的大地投以敬礼。

苏明安沐浴着阳光,第一次感到阳光竟是如此温暖。尽管已经死过无数次,他这却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感受了死亡,真实的死亡。

差一点点……他就真的……

诺尔站起,摘下礼帽,朝苏明安缓缓地躬身。

“我再一次更新我对你的想法,苏明安。”他轻声说:

“以前我觉得,也许你的生命尚且驾于副本之上,也许你还会想着自己的生。但这一次,不一样。倘若我没有及时赶来,帮你及时回san,你也许真的会死——那是彻彻底底的,不可能复苏的死亡。”

“原来在圣剑斩下的那一刻,你想的并不是自己的生。”

玫瑰绸带飘起,他与漫山遍野的阳光一同躬身,朝苏明安致以故乡的礼节。

“……所以,诺尔·阿金妮,在此致以最高的敬意,苏明安。”

“宇宙中有数不尽的星球,也有亿万种可能。人类的诞生只是宇宙中的短短一瞬,也是几亿分之一受精卵的奇迹。但只要我们诞生于这世界上,死亡便会是确定的‘可能性’。”

“是顺其自然地死,还是痛苦地生,我们所能持有的唯有‘看法’,你却‘实践’了它。”

“你告诉我——‘死是人类之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而不确定,超不过的可能性’,但你直面它却不拥抱它,你眷恋它却又推开它,你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地陪伴了它。”

苏明安。

即使你知道这可能是回档也救不回来的死亡——你依然没有退避。

我曾以为你的勇敢都建立在“我有死亡回档,所以我不会死”之上,但在那一瞬间,你的勇气完全超越了“死亡回档”的权柄,直视了死亡本身。

那一刻,你真正拥有了“牺牲”的实质。

……

“你拥有令我震撼的勇敢,苏明安。”

……

当话音终结,最后一寸长夜在远方褪尽。

那一瞬间,苏明安仿佛看见了——苏醒的大地上,折射出万千紫红的光芒,火烧云般的朝霞下——藐视寒夜的日光熄灭了雪,唤醒了人世间。

一朵花的美丽在于它曾经凋谢过。

一个人的珍贵在于他即使曾经离死亡如此之近,却从不曾沉溺它、拥抱它。不会因为“休息”而陷落于死亡。

向着死亡而生存——

——我知道我的死亡会是一个既定的事件,它会在某一天到来,也许离我十分近,只有二十岁的期限,也许离我十分远,甚至藏匿于我的后半生,直到我白发苍苍而老去。

——它不会给我提供额外的意义、价值和情绪,但我只要临界于此,本真就会一直存在。即使毫无意义的一切,都将生发出意义,直到一切可能不再可能的可能性发生。

——我知道我将重新被抛入这人世间,直至实现理论上真正的自由——面对死亡的自由。

——那一刻,我的理想才真正践行了意义。

——那一刻,才超越了“权柄”本身。

……

苏明安张开嘴,想要安抚诺尔,可他依然很难说话,精神上的损伤太严重了,他实在太虚弱。

于是,诺尔上前一步,扶住了虚弱的他。

蓝玫瑰绸带在风中摇曳着,太阳从东山露出脸,它朝着融化的积雪放肆地放声大笑。

日光随着笑声张扬地飚射,直至深邃无边的金红色遍布了他们的脸颊。

笑声遮蔽了遥远的哭声,少年的笑颜像是一朵太阳花。

苏明安就在这一瞬间,透过诺尔矮矮的肩膀,在火烧云般的朝霞中抬起眼皮——

……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太阳花。

……

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这次,终于是为着自己的生。

……

“诺尔·阿金妮。”

“嗯。”

“我很想活下去。”

“我知道。”

“一直都……很想活下去。”

“嗯。我知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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