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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鸾在暖阁里细细看和允抱着必死之心查来的结果。
文俢贤,岭北大姓文家家主的幼子,曾经以文名动京城,十二三岁家中求娶的拜帖就已经摆了厚厚一摞,他的生活原本不该有什么波澜,一个颇有文采的小公子,在家族的荫庇下嫁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嫡夫,安安生生的过完一辈子。可惜所有的这些安稳却都在他婚配前的几个月里戛然而止。
文家牵连朝中大将万俟氏族谋逆大案,母亲和姐妹一夜之间被押往京城,旁系和家中男眷则举族发配岭南,念其以往功绩,特赦了刺字为奴的重罚却削官抄家,全部家底一次充公。
艾飞鸾眯眼,这世界的男人,失去母亲姐妹的支持,顶着罪臣之子的名义,难怪只能嫁人为侍,可怜他一个金尊玉贵的人,一夜之间竟然什么都没了,可骨子里的骄傲和高贵却不会随着抄没的财产和削去的官位而消失不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也就难怪他会受到妻主其他夫侍的排挤欺辱。
而飞鸾也终于明白艾家执事是怎么回事。
艾府是辞官退居岭南,只是艾家势大,岂是说退便能退的,两百年经营之下,几乎整个岭南的大权都握在艾家手中,上至官吏兵将,下至农田收入,如此庞大的家业便说是与朝廷划岭而治也不为过,但艾家人严守祖训,不但承认朝廷选派官员,还年年上缴税收钱粮。
几代下来,艾家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通过主理商业钱箔间接控制影响岭南一带,军队供给自不必说,近几十年来,朝廷更是连岭南官员的俸禄都省了,一律从岭南上缴的税款中取,只是话虽这么说,岭南上缴的银钱里可没有这一项的明细,该交多少便是多少,换句话说,这些官员也就是艾家在养着了。
这样的官员如何替朝廷管事,自然是闲散闲置,岭南三十七县真正打理事务的人也就只能由艾家选派,也就是所谓的商盟执事。所谓执事,那是执掌事务的要职,等同于地方官员身份,若是男尊女卑甚至男女平等的社会,能做到这一步的男人自然是钻石级的王老五了,可这是女尊社会,男人的地位被踩得极低,如此风光的男人在家中立足,必是艰难无比,三十七县,三十七位执事,只有文俢贤一个男子。
和允写下的内容不多,却将飞鸾要知道的事情交代的清楚明白,叶家连着几代都没有出过善于治家之人,家产也败得差不多,到文俢贤嫁进去后才渐有起色,可惜叶家二小姐,文俢贤的妻主既无经世之才又无识人之能,任家中闹的天翻地覆也不言语,只在用银子的时候才想得起家中还有一个文俢贤,逼着他克扣挪用供她消遣花费,稍不顺意却又打骂加身。
这样的人才如何能放?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结束了一整天忙碌的飞鸾突然有点焦躁,有和允笔迹的那张纸用镇纸压在书房桌上,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身边,有时候只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领会意思的人却已经不在。
“和焕!”飞鸾扬声。
外头立即有一条身影出现,新来的两人隐匿功夫很好,如果飞鸾不刻意去想,总是会忽略他们的存在——也许这才是影卫该做的,像和允那样的,在影卫里,,算不得合格吧。
“准备一下,我要出门!”飞鸾让和裕帮她更衣,和焕便在一边的角落跪候,不是和允,飞鸾竟然连叫起的心思都没有,换了衣服径自出门,却不叫马车软轿,一路步行往西街而去。
她需要一个人来让她没时间思考和允的现状。
艾飞鸾踏进醉梦轩的时候,主楼里灯火刚刚暗下来,接着就有口哨叫好声起伏。和焕和林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有眼尖的侍儿来引飞鸾坐下,飞鸾赏了点碎银子。三五个穿着单薄的少年从中间的舞台上面绕上来,舞蹈虽不是阴柔的那种,却也还达不到现代舞的那种力量,倒也不是不能看,音乐以鼓为主,鼓点密集的时候,少年们纷纷跳到台下,身上衣带半开半拢,从一桌桌客人旁边飘过去,香味有些呛人。
周围的女人们非常兴奋,尽管大多数怀里都已经抱着一个,但这些少年下来的时候仍然没少被揩油,有的甚至直接放开手上的人,伸手将少年抓过来一通乱摸,那些少年也不推拒,不过笑着几个翻身又脱离出去,也就没有人再去追。
艾飞鸾目瞪口呆,不过却也不由得佩服这醉梦轩的主事者,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跳舞的少年该是还未接客的,这么一通撩拨自然叫人心痒,便是没打算留宿的怕也要留下来了。接着又想到这醉梦轩似乎还同艾家有点关系,上次和允查过这里的许多伎子还是艾府总管艾忠的女儿齐子萱倒卖进来,而这位齐子萱似乎还是宜兰馆天禄的亲姐姐。飞鸾心里一沉,这些伎子白日在后院受训诫调丨教,到了晚上又要在这主楼里笑脸迎人,她虽只见过一次,却也知道这里面的男孩大都是受胁迫的。齐子萱,飞鸾默默记下这个人,即便这年代将人用一纸契约买卖不算触犯法律,可她敢把手伸到艾府里,总能叫她付点代价,不敢再如此明目张胆。然而飞鸾的心情仍然沉重——因为到了这里她还是会想起和允,昨天晚上,他就背着那样的一身伤痛在外面守了整夜么?
恍惚间一阵香风袭来,飞鸾头脑中早已闪开,无奈身体还跟不上脑中的动作,转眼就被一个少年的纱带绕过了脖子,少年嘴角挂着媚笑,纱带在飞鸾脖子上来回摩挲着,身体凑上来摆明了一副随便摸的架势,要换做是其他女人,早就手脚并用把少年拢在怀里了,艾飞鸾却是一阵尴尬,主要是眼前的孩子看着比博澜还小些,顶多也就和和裕差不多,让她起那份心思实在不容易。
少年见艾飞鸾不为所动,小嘴一撅,却也没有进一步动作——他们最值钱的初夜还没有卖出去,自然是不能动真格的。
待到少年离开了,艾飞鸾左右看看,起身溜了。
二进院子里也是灯火通明,但关了门声音却都不大,只有一些浅浅的咿唔□从窗户缝里渗出来。没了欣赏风景的心情,艾飞鸾从小侧门进了昨夜与醉梦一夜温存的后院。
醉梦就在里面,一个普通的伎子,嬉笑怒骂全是为了生活,和前面那些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年龄大些,失了青涩。可明明知道那不是英秀,飞鸾还是突然间很想见到他,在那张酷似的脸上找一找英秀的影子,然后躺进那男人不厚重却有很宽阔的胸膛上,一边数心跳,一边把什么谎言责任杀戮全都忘掉,哪怕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西边的房间并不好,夏日西晒,到了冬天又冷的透骨。这个时间整个院里都安静的好像没有人气,飞鸾走到当日同醉梦春风一度的房间外,从门缝里看进去,昨夜有千般手段却始终笑得抚媚的男人,此刻正捧着一卷棋谱,盘腿坐在塌上,就着一个矮脚桌子摆棋子。
另一边的小床上,受调丨教的少年许是不堪劳累,尽管被用绳子绑了个奇怪的姿势,还是睡了过去,鼻息均匀。
飞鸾第二次见醉梦,却已经见识了三种不同的他,用冷酷的声音说笑起来才不痛;夜里主动热情,眼珠儿一转间的活泼狡黠;还有如今捧着棋谱的安静模样。飞鸾突然很想知道,这么多的面孔,哪一张才是真的他?
“站在外面不冷么?”悠悠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醉梦回头时依旧如那一晚的明媚,嘴角浮着笑意道,“还不进来?”
飞鸾虽然早没了傍身的身手,可她一直自信自己的掩饰功夫,没想却叫醉梦道破了,不由笑道:“你是看棋谱呢还是专门竖着耳朵听每口有没有人,我看你这般学棋,也是学不出什么水平了。”
醉梦横着眼笑,“我又不想当什么国手,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再说我今儿白天午睡的时候梦见你晚上要来,我梦的一向最准,这可不就来了。”
飞鸾的眼睛瞄了一眼旁边小床上的少年,这么说话都没有醒来,看来真的是累得狠了。
醉梦一脸笑意将飞鸾的脸扳过来道:“不许往那边看。”
这样的表情,在飞鸾眼里,又和前一世的那人重合在一起,飞鸾略一恍惚,便即警醒眼前这个并不是英秀,叹了口气道:“都是一样的人,你又何必这样为难他?”
醉梦的眼神里有一丝惊异,不过旋即掩去,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长睫毛垂下去,在眼下荫出一片影。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醉梦道。
飞鸾怎么会知道,不过醉梦并没有指望她真能说得出来,所以很快就道:“存希,到了这种地方,越存着希望,活的就越艰难,”抿了抿嘴,醉梦接道,“他才刚来,什么都不懂,倒不如就由我做个坏人,把他的希望打碎了捏扁了,没有心,日子就不难熬了。”
飞鸾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直觉上醉梦这样的人是不该说出这种话的,他的笑那么明媚,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无奈和被迫,他冷酷有热情,在这样的环境里尚能游刃有余,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时间感慨,只有英秀那样的感性才会总为了别人的难过而难过,然后郁结出这种不着调的结论来。飞鸾不想比较,抽过醉梦手上的棋谱打破沉闷气氛道——
“来吧,我陪你下一局试试。”前一世作为战略课程的一部分,她和其他将近一半的学员选修过围棋,前后上了二十多节课,也背了不少棋谱在现代军事当中的应用案例,记得那时的围棋老师一直说她很有天分。
醉梦点头,将摆好的棋子收回,自己拿了黑子放在棋盘中间。
飞鸾举棋,按着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落子。
如此你来我往,渐渐入了局的飞鸾就越下越慢,不过她这时也没空惊异醉梦的超高水准,一向争强好胜的她终于在这一刻清空纷乱的思绪,每落一子都绞尽脑汁。
一弯朝西的月亮落下去的时候,两人才完成了一局,互相数子后到底还是飞鸾输,醉梦坚持说他执黑子要让三子半的,飞鸾哪里肯,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你有心事?”醉梦一边收棋一边道。
飞鸾看着他,讶异于男人的纤细敏感,旋即苦笑,迎来送完的卖笑之人,若连客人的情绪都看不出怎么行,更何况他还曾是头牌。
“我有些困了,”飞鸾道,“在你这里借宿一宿可好?”
醉梦眨巴着大眼睛打量她,眼神里却不是探究,好奇心太重是不好的,他比谁都懂。
“这屋里晦气,不如去隔壁。”醉梦建议。
飞鸾再次看向那边小床上的少年,这么长时间过去,似有渐醒的趋势,眉头深深纠结起来,显是越清醒的时候,痛苦便越清晰。想说放了他,可是她知道除非将人赎回家去,否则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在这个身份地位都远高于现代的地方,她无能为力的感受比在以前多的多,比如和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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