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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钢沉着脸坐在军区大门值班室里,从窗户一角扫视着每一个进出军区的人。
值班的军官正姿坐在他前面,为他作遮掩。
他知道这无疑是大海捞针,可就是死不了心,光是把任务交待下去,没有亲身参与,总觉得心里放心不下。
他感觉现在自己就像故事里那个被人偷了斧子的人,看谁都像是偷斧子的人,又每个人都不像,矛盾的心情交织心头,难以平息。
一辆挂着“西o”牌照的轿车驶进了大门,在门口的岗亭旁边缓缓停下,司机摇下车窗,从怀里掏出证件,交给哨兵。
西,是指西南省,o字抬头,表示是省属单位。
地方上的人怎么跑到军区里来了?
罗钢有些不解。
哨兵一丝不苟地检验着司机的证件,又谈投向车窗里瞧了瞧,司机让开上身,让他看清车内坐的人。
罗钢瞳孔一下放大,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旁闪开。
萧建军,车里坐的是萧建军,还有他老婆!
他紧绷的脸迅速松垮下来,显出淡淡的灰暗色调,脸上的老人斑也清晰地浮现出来,仿佛在一瞬之间老了许多。
值班军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移动位置,将罗钢挡在身后,隔断外面的视线。
罗钢自嘲地笑了一下,真是奇了怪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小萧了,是不想再看到他,还是不敢再见他?
老都老了,还要为过去的恩恩怨怨纠缠不清吗!
他从军官后面探出头,想要再看萧建军一眼,然而在一瞥之后,又在一次地猛然收回来。
那个小孩,那个中学生也在车里!
他恍然大悟。
那个小孩就是萧强,就是萧建军的儿子,那个小时后时常将他书房高的一团乱的小孩,已经有八年多没有看到过他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
当年的小萝卜头,都变成个大小伙子了。
罗钢闭上眼睛,回忆着当初在草坪与萧强相识,那模糊的记忆。
是了,那个小孩的轮廓之间,隐约有着萧建军年轻时的影子,怪不得我会觉得他有些熟悉,当初还错认他是我下部队时见过的某个战士,因此在听过英模报告会后,才会那么愤怒,迁怒于他。
原来他就是萧建军的儿子啊!
罗钢偷偷地从值班军官,与窗户之间的狭小缝隙张望出去,贪婪地盯着萧强的身影,这个孩子的身影就像他老爸当初一样厚实,只是脸上的神情更为灵动,在较为暗淡的车内,眼睛也是那样的锐利,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和萧建军的沉稳有着鲜明的不同。
这娃天生就是个当军人的材料!
罗钢心头一动,他心中忽然闪现过一个念头,一个让他也感到大胆的念头!
难道……
哨兵已经检查完他们的证件,正准备放行。
罗钢悄悄拉了值班军官一下,让他低下头来,小声跟他说了两句。
值班军官点点头,从值班室探出身,让轿车等一下,然后跑步过去,在轿车旁立定,向车上人敬了个军礼,把萧建军叫出来,凑到他耳边。
罗钢看到萧建军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刷地一下看向值班室这边,他急忙收回身体。
看来想要勇敢面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这比攻占一个山头还要难以克服。
“我就在这下车,麻烦田医生送萧强他们到医院,办理出院手续,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萧建军对田胜英说道。
“放心好了。”值班军官的通知所有人都看见了,田胜英爽快答应,轿车缓慢启动,以二十迈的军区内部行车速度,向医院开去。
萧建军整了整衣服,今天陪萧强去检查身体,他没有穿那身常年不变的军装,而是穿着便装,这让他很不习惯。
进入值班室,一个正襟危坐的老人就跃入在他眼帘,虽然是坐着,挺拔的身姿仍然显得那么高大醒目。
萧建军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军区后勤部后勤参谋萧建军,向首长报到!请指示!”
罗钢的脸上抽动了两下,克制住想要迎上去的冲动,站起来,摆摆手:“萧参谋,有项任务要交给你,先跟我回家去。”
还是不肯叫我老军长,说明他没有原谅我啊。
我们两人之间,只能用这种方式交流了么?
“是!保证完成任务!”萧建军又啪地一个立正。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来到罗钢的家门口,罗钢推开门,他们家从来不上锁,门总是虚掩着,这还是他以前立下的规矩:“只要是关于工作上的事情,谁都可以上我家来找我,我从来不锁门!”
“建军!这不是建军吗?死老头子,你终于把建军叫家里来了,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忍心!”罗钢的老伴一看见萧建军,忍不住就叫了起来,拉着他问长问短,眼泪汪汪地。
“好了好了,要唠叨待会儿再唠叨,我和建军谈正事呢。”罗钢皱了皱眉头,有些嫉妒地干涉道。
“好好,你们谈正事,我这就去买几个菜,再买瓶酒,老头子你也有大半年没有沾酒了吧,今天建军来了,你们爷俩好好唠唠。”罗钢的老伴喜滋滋地就要出门。
萧建军想要拦住她:“阿姨,我今天只是……”回过头,他想要让罗钢解释,可看到罗钢的眼睛里满是祈求,没有了记忆中那双永不妥协的眼神,喏了喏嘴,还是放开了手。
“进来近来,哈哈,我都有大半年不知道酒的味道,今天沾你的光,我可要痛痛快快喝一壶,待会儿让我跟你露一手,常常我的油炸花生米,那可是我的独家秘方啊,哈哈!”罗钢的心情豁然开朗,乐呵呵地把萧建军带进了书房。
在书房宁静的氛围下,空气又变得渐渐怪异起来。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65年,那时让你给我当警卫员,你还不满意……一转眼,23年了。”沉默了许久,还是罗钢先开口。
“那时年轻气盛,就想下部队,给首长当警卫员,也是革命需要,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么。”萧建军自嘲地说道。
“你始终不肯再叫我老军长了,一直都还在生我的气啊。”罗钢望着他,许久许久才感慨地叹了口气。
“我那敢生您的气,您可是军区司令员,我只是个小小的后勤参谋。”
罗钢复杂地看着他,眼神渐渐迷离起来,沉入了回忆之中:“66年,你还记得吗,那时我被关进了牛棚,如果不是你偷偷给我送饭,我可能就饿死了……72年,我下部队检查训练情况,一个新兵扔的手榴弹掉进了弹药箱,是你把我踹飞老远,然后奋不顾身铲起一抱手榴弹就丢进了避弹坑,自己扑在其他的弹药堆上……你想没想过,要不是运气好,那颗冒烟的手榴弹恰好被你铲出来,丢进了避弹坑,就凭你的小身板,扑在弹药堆上还不被炸得粉碎?”
“我是你的警卫员,保护首长的安全是我的职责。”萧建军面无表情。
“是啊,你立了大功……可是你却告诉我,不愿意继续给我当警卫员了,想要下部队去,你难道不知道,只要你再给我当几年警卫员,就可以待在机关里了?”
“我那时就跟你说了,我只想当一名战士,保家卫国是我的光荣使命!”萧建军语气平淡,继而苦涩地说道,“结果最后,我还是进了机关,当了一名后勤参谋。”
“保护我的安全就不是保家卫国了?岂有此理!”罗钢情绪激动起来,用力地拍着沙发扶手,“你硬要下部队,好吧,下部队就下部队,班长当了三年,排长当了四年,后来当了连长,就跑到越南去,到尸山血海里走了一遭,差点没把命丢了!”
“我是差点把命丢了,我的战友们却是真的抛弃妻子,把生命留在了那片土地上!”萧建军也激动地吼了起来,眼睛里泪光涟涟,“我最好的朋友,我亲眼看见他被越南人的炮弹炸成了碎片,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我当然知道,我打了一辈子仗,怎么会不知道!上了战场,你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这个道理有谁比我更清楚!”罗钢咳嗽了几声,低下了头,声音很微弱,“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你受了重伤,被收尸队抬下来的时候,我有多么担心吗……我当天晚上,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当年他娘的红卫兵批斗我的时候我都是说睡就睡,从不失眠,可是我听到你还活着的时候,兴奋得一晚上都睡不着!”
“这就在我们得到奉命反击的前夜,你把我调入了军区后勤部的理由?你想要我远离战争,所以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让我当了逃兵?你知道我在接到调令的时候,战士们用蔑视的眼神看向我的时候,离开时没有一个人送别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今后再也没脸去见他们,再也没有资格去见他们!而且有许多战士,我也永远地见不到了!你毁了我的希望,毁掉了我作为军人的尊严!人人都知道,萧建军在冲锋前夜,当了一个可耻的逃兵!”萧建军脸上流淌着泪水,失态地狂吼着。
“你已经做出牺牲流过血了!你尽到了军人的职责!你受伤住院,伤好了以后因功提拔,这难道不正常?”罗钢干瘦的手紧紧抓着扶手,青筋暴起。
萧建军疯狂地吼道:“这个话你对那些牺牲的战士们说去,你看他们会怎样回答你!为了保护我,你就把我调到军区后勤部,这样可以保住一条小命,像条狗一样的活着?然后,你又因为这份调令违背了你一生的作人原则,心中自责,为了表明你的光明磊落、一贯正确,就将我上军校的申请一次次的驳回,让我干到四十多岁,还是个后勤参谋?”
罗钢身子一阵摇晃,一下垮了下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这样想过?”
“没有想过?这话你自己信不?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的脾性我早就一清二楚!”萧建军的精神很疲惫,这么多年的压抑一旦爆发出来,带来的后遗症就是无尽地疲惫。
“我知道我是在犯罪,我犯下了弥天大罪!”罗钢右手抚着额头,掩饰着流出的泪水,猛然抬起头,“可是,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把你调出来!因为,我这辈子没有一个儿子,你就等于是我的儿子!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半夜偷偷给我送饭的那个小伢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我不能看到小文没有了丈夫,萧强没有了爸爸,而我,失去一个儿子!我做不到!”
“你……”萧建军正要反唇相讥,眼前一下闪出萧强的影子。
儿子,这个延续着自己生命火种的希望,为了他,自己什么也愿意干,哪怕是违反原则!今天要不是安全过关,他发誓会动用所有力量,让萧强平安无事!
军人,他首先也是一个人!
而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萧建军颓然跌坐在沙发里。
“说吧,你今天叫我来,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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