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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幽长。
从竹楼出来,君不白与中书君二人心里各自怄着气,不曾交谈。
中书君借风而行,身上儒衫灌进几缕浅风,衣带微微飘摆。
君不白御剑,快他几步。
被年轻人赶超,中书君面露不悦,挥毫引一阵狂风,身形掠出几丈开外。
君不白一袖刀意脱手,吹散中书君身旁狂风,御剑追上中书君,回头得意一笑。
身旁风形溃散,中书君落在一枝青竹上,挥毫引风,风如龙卷携他遨游,瞬息间追出几里。
君不白也不示弱,张狂剑意从丹田渡去足底,足下长剑断风,从中书君头顶轻巧越过。剑意张狂,吹得竹海婆娑。
二人暗暗较劲,谁也不服谁。
被君不白两次戏弄,未修心性的中书君定住身形,将家主之请抛去脑后,一笔挥毫,风起龙吟,青翠遍地的竹海被狂风击溃。
君不白被狂风吹去几里开外,倒悬于一片素菊花田之上。
花田从竹海延伸到天际,望不见尽头,南侧又被云山薄雾阻隔,围着一座低矮茅屋,茅屋前柳树成荫,柳树前阡陌交错,通往花田各处。
素菊不着颜色,清雅出尘。
中书君望见花田,心中叹一声不妙,只顾与君不白较劲,忘了脚程,居然已行至六层楼,提笔牵一阵风,欲将倒悬的君不白扯回竹海。
风声微末,于花海间起伏,田中枕袖而眠的青衣老者被风声唤醒,翻身而起,顺手折下一朵素菊,待放的雏菊在他掌中散为飞花。
中书君慌神失色,忙挥毫引风,将君不白卷回自己身旁,朝老者折腰而拜,“扰了夫子清修,望乞海涵。”
采菊老者不作理睬,又采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素菊,捧在手中端详。
趾高气扬的中书君如此伏低,君不白不解,想御剑离他远些,却听见中书君传音:“小子,切莫乱动,夫子在王家便宜行事,不受家主约束,那田中素菊可是用死人尸骨滋养的,惹恼了夫子,当心拿你作花肥。”
君不白回音呛到,“我天下楼几时惧怕过旁人。”
采菊老者察觉二人在议论自己,双眼略过中书君,落在君不白身上,细细打量片刻,瞧出故人样貌,露出生疏笑意,问道:“长生仙人可还安好?”
长生仙人?君不白头一次听见这称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采菊老者笑得自然几分,找补道:“你不知也属正常,仙人行踪不定,上次入世,已是四十前。你娘苏柔是仙人唯一的入世弟子,你将来总有机缘能见到。”
长生仙人四个字,中书君在送往家主的密信中见过几次,草草几笔,不知何意,今日第一次见到不苟言笑的夫子如此笑颜,惊诧不已。
夫子盛情,君不白不好自持身段,飞身落在田垒上,朝采菊老者弯腰行礼,“晚辈君不白,还不知夫子名讳,日后有幸见了仙人,也好与他提及。”
采菊老者连连摆手,自嘲道:“一介乡野村夫,寂寂无名,岂敢入仙人耳目。”
夫子不便相告,自有他的用意,君不白挺直胸膛,立在田垒上。
采菊老者笑吟吟采下身旁一朵素菊,递给君不白。
死人尸骨滋养的素菊,君不白心中抵触,后退半步拒接。
采菊老者瞬息了然,怒道:“中书,这次你是如何诋毁老夫的。”
被采菊老者呵斥,一旁观瞧的中书君,忙散去风形,飘落在竹海与花田交错的小陌之上,辩解道:“哪敢诋毁夫子,方才只是叮嘱他几句,免得触了您的禁忌。”
采菊老者瞪中书君一眼,眼神威吓他再说错话,拿他去作花肥。
本就畏惧不前的中书君被采菊老者一眼喝退,紧退几步,踏在竹海残枝乱竹之上,冷汗浃背。
采菊老者收回目光,坦然道:“这花田乃王家人的埋骨之地,埋的都是王家子孙,用前人之躯庇福后人,算不上什么阴邪之物。”
埋骨作肥,滋养后世,这等福运,君不白半分不想沾染,推脱道:“前辈好意,在下心领,今日来王家是兴师问罪,王家先祖可不会庇佑于我,还是不叨扰得好。”
两次推脱,采菊老者也不自讨无趣,掌中素菊化为飞花,落在花田根系间,再生新芽。
采菊老者收回笑意,将目光投向屏气凝神的中书君,训诫道:“中书,王家以礼待人,莫要再乱了礼数,怠慢贵客。”
中书君连连点头应和,夫子之威,实在难为逾越。
采菊老者作别君不白,步入花田,寻一处僻静,枕袖而眠。
中书君长舒口气,重拾昔日风采,身躯半躬,恭敬道:“小友,请随我前去拜会家主。”
君不白御剑要走,中书君挥毫引风,将他牵回身旁,小声道:“慎行,别吹乱了夫子的花田,你我绕道而行,去见家主可好。”
君不白不知王家一人之下的中书君为何惧怕采菊老者,不想多生事端,散去剑意,借轻功掠出花田。
中书君再次挥毫引风,追上君不白半步,立于风头带路。
王家藏书楼六层楼,碑文林立的楼中,有一紫衣少年驻足许久,花田景象,尽收他眼中。
见二人远走,少年收回目光,惋惜道:“陶夫子难得大度一回,如此机缘,居然有人舍而不要,真是可惜了。”
六层楼中的碑文古旧,大都是从年代久远的古庙墓地中搜集而来,数千年不见天日的腐朽引得楼中异常阴寒,少年看罢风景,抖抖衣袖,吹散一身寒气,迈步走上七层楼。
七层楼中,中书君不在,案几上交呈家主的几摞信件还没分拣。
紫衣少年走去案几,将一块墨汁拓下来的甲骨文字端在手中。
中书君解了一辈子,才解出十几个字来,少年没那天分,看了不多会,还是觉得晦涩难懂,叹一口气,将拓片放回原处,走上八层楼。
“人还没来么!”八层楼中,有人出声问道。
少年立在门前,合手作揖,“在陶夫子那耽误了时辰,估摸着再有一盏茶就能到。”
楼中,王淮安翻开一页书卷,开口道:“可是那小子弄坏了陶夫子的花田?”
少年叹息道:“那倒没有,只是拒了陶夫子送的机缘。”
王淮安迟疑片刻,搁下书卷,起身行到窗前,天光正盛,暖得浑身炙热,若有所思道:“可知陶夫子为何送他机缘?”
少年轻巧回道:“听了个大概,陶夫子先是问起长生仙人,随后才起的念头。”
长生仙人,王淮安小声斟酌,目光落在王家院落中,不再言语。
门外少年听不见楼里响动,也不再出声打扰,转身立在门前,俯看一眼七层楼梯,闭目,凝神,再睁眼已在南山之顶,山腰云霞浮动,能见陶夫子的那片花田虚影。
少年身后,是一座城池,半座金陵,半座长安。
少年刚刚站稳,只见中书君乘风而上,破开云霞,君不白一身剑意紧随其后。
少年拱手见礼,“王家家主近侍贺廷章,在此恭候楼主。”
人已带来,中书君朝贺廷章微微颔首,四目交汇,传音几句,随后坠去云霞之间,不见踪影。
山顶只剩君不白与贺廷章二人。
贺廷章直起腰身,笑道:“楼主此行可还顺心?”
贺廷章笑意疏浅,像是场面活,君不白心生厌恶,冷脸质问道:“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问,王淮安呢!”
心思被拆穿,贺廷章收了笑意,让开半个身子,抬袖引路,双脚停在原地,再次俯身行礼,欠声道:“家主就在城中,恕在下身微,不能随行,楼主只能一人前往。”
君不白不再多言,御剑入城。
贺廷章停在原地,从怀中摸出一面铜镜映出面庞,左右接连摆弄几十张笑脸和哭相,都不甚满意,叹气道:“看来这场面活还是得勤加苦练啊。”
城中没有活物,不见人声。
君不白行有一盏茶时辰,走去城东,城东有王家高墙院落,也伫立一座藏书楼。
天光正好,王淮安一身素色常服在藏书楼前空地晒书,举手投足没有半点家主之威,像个随处可见的书生,儒雅内秀。
君不白悬在藏书楼前,如同今早来王家问剑时一样。
每卷书,王淮安都会用四枚白玉棋子压住书角,让天光能彻底透进书缝中,晒得均匀些。抬头随和道:“收收你那剑意,小心别刮坏这些书,这可都是世上仅存的孤本了。”
王淮安贵为王家家主,君不白还是客气几分,回道:“你若是早些约束族人,也不必忧心我的剑意刮坏这些书。”
王淮安招手,让君不白下来陪他晒书,卖惨道:“别看我贵为家主,我这家主之位多半时候都是空架子,人言轻微,很难服众啊。”
王淮安的言外之意,君不白听得懂,略带怒气追问道:“那毒妇你王家打算如何处置!”
王淮安面露难色,试探道:“容我几日可好,她毕竟出身名门望族,总得顾及各家的颜面。”
君不白怒不可遏,张狂剑意喷薄而出,大声质问道:“难道颜面比人命还重要!”
剑意张狂,吹得满院狂风。
王淮安伸出一指,抹平风声,柔声劝道:“江南世家林立,相互联姻数年,血脉间错综复杂,难免有心存狭隘之人。世上君子易交,小人难防,你若只图一时之快杀了她,就怕你天下楼将来会有数不清的麻烦。即便你天下楼有剑神刀皇坐镇,但暗箭总是难防,你能保证护得住天下楼所有人。”
君不白半敛怒意,王淮安所言不无道理,若自己孑然一身,一剑杀了那妇人也是快意恩仇,可他是天下楼楼主,身系天下楼众人安危,处处行事,都要谨小慎微。
见君不白被说动,王淮安补充道:“我已命中书君拟好书信送往江南各家,共同商议处置之事,你等些时辰,王家自会给你天下楼一个称心的答复。”
君不白落在院中,忽然说道:“空口无凭,让我如何信服,你这孤本我拿走一本,你几时处理妥当,我亲自上门还你。”
王淮安本还庆幸几句话扭转局势,君不白冷不丁一句,让他面如死灰,还没来得及回应,离他最近的一本孤本,被君不白用御物决牵起。
王淮安爱书心切,不敢伸手去拦,生怕二人拉扯毁了书卷,眼睁睁看着孤本飞向君不白,咬牙切齿道:“你果然是苏柔的儿子。”随后换了脸色,柔声道:“爱惜些,可别弄坏了,否则,这笔账我会亲自找你去算。”
对读书人而言,书就是命,拿来威胁正好,君不白晃晃手中孤本,“那可难以保证,若是拖的时辰久了,我一个不小心,拿去烧了火……”
王淮安一脸铁青,伸出一指,“半日,半日就能答复。”
君不白突然觉得心情舒爽,畅快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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