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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沧无痕皱着眉头,问她:“在梦里?”
“对!在梦里!”
白饵坚定地抬起头,殷切地说。
“西宫之中,度日如年,妾身对陛下的思念,犹如满城的飞花,飘飘洒洒,不止不休!这种痴守宫墙的日子虽是清冷,但幸好,在一个个有陛下的梦里,却是酣甜……”
“你是说,你时常梦见朕?”他语气低沉,眼神透着淡淡的质问。
四目相对,她点点头,沉沉的眸光中带着七分肯定、两分怯懦还有一分人间少有的多情。
晚风徐徐吹来,不断撩拨人心。
这个时候,察觉到君主有所动容,鸾镜冒死开口。
“是呀,燕美人时常同奴念叨,白日思君,不见君。而今恰逢寒食,便演奏了这首《古相思曲》,以表达对君主的思念之情!”
漠沧无痕思量的眼神从鸾镜移回白饵,“她说的,可是真的?”
闻言,惶恐。
白饵跪得更紧,“妾身不敢欺君。”
此时虽未敢正视他,但隔着咫尺之距,亦可感受到他目光的逼紧……
凉风将人的脑袋吹得生疼,在这死寂的一刻,她清楚地记得,那冰冷的汗珠,是如何从她的颈脖,一寸寸爬向她的后脊。
廑王保佑,列祖列宗保佑,可千万别让漠沧无痕这么快便将我识破呀!
好在,这窒息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
漠沧无痕,忽然开口了。
“那么难的《古相思曲》,你竟能将它演绎地如此生动,”
寥寥几字像是打开记忆匣门的钥匙,那一瞬,许多记忆几乎是同时汇入他二人的脑海……
那声音听似夸赞,却又带着几分质问与戏虐,教人心跳错拍……
她蓦然抬头,即便她知道,任何惊慌在这一刻都是致命的,可当四目相对之时,她的眼神里,终是难逃惊慌……
更令人分寸错乱的是,他龙身蓦然倾下,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
俯仰之间,她惊愕不断——
莫非就要识破了不成!?
她迫切想要从他紧锁的视线里疯狂逃去,可那双沉沉的眸子,一时间竟引得她移不开眼!
她像是被下了蛊毒一般,盯着他那副完美得匪夷所思的五官,一如秋叶打落湍急的河流,卷进了深不可测的旋涡,最后步步沦陷……
他伸出修长的玉指,捏住她那副美人颚,笑容如月光流水一般平淡,“朕忽然觉得,你不仅是一位美人,还是一位才人!”
那一笑,几乎将她从悬崖边拉回,她长睫轻轻一闪,换了从容一笑,“妾身,多谢陛下垂怜……”
“不,”漠沧无痕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他摇了摇头。
听不懂那一抹似有若无的轻叹,白饵强行撑着笑容,轻轻问:“陛下,您说什么?”
鸾镜也迟疑住了。
他忽然将她松开,眼神迂回至平静的河面,不再看她一眼。
她不该这般回答,她不该……
“那么难的《古相思曲》,你竟能一字不误地唱出来,看来你不仅是歌女,还是一位才女!”
“那是自然!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我的看家本事,琴棋书画诗酒花,是我的致富锦囊,诗词格律三百篇,亦涉猎匪浅!区区一首《古相思曲》自然是信手拈来!”
……
“都起来吧!”
“谢陛下……”
暂松一口气,白饵和鸾镜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难道,这便是传言中的,为君者,都喜欢喜怒无常?
漠沧无痕盯着那些闪烁的河灯,蓦然问:“这些河灯,都是你放的?”
谁?
每个人都在面面相觑。
望着那孤高的背影——一袭白衣,苍白得有些扎眼,白饵顿时心虚。
见白练准备上前回话,鸾镜立马暗中拦住。
既然君主的这个“你”没有所指,那么这便意味着,谁上前回话,谁就是凶手!
白饵不这么认为。
漠沧无痕又不傻,自打他入了这个亭子,一直都是他们两个在说话,这个“你”必然是指她。
白饵知道,漠沧无痕必然已经知道了,方才在华亭之中,和他说话的人,就是她!
显然,他没有追究她的冒犯之罪,而是有意宽恕她,倘若此时她还不学聪明些,怕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顾不得其他,白饵冷静下来,踩着行云流水的步子行到漠沧无痕的身边,轻轻回答:“回陛下,皆是妾身所为。”
鸾镜站在白练的影子后面,紧着两个手心,心想,这下完了!
“寒食,无论是宫里宫外,一律禁烟火,你可知晓?”漠沧无痕漠然看向她,问。
“妾身知晓。”她从容应答。
他略微停顿的眼神在她两个裸露的臂膀之上淡淡移开,看着那些明亮的河灯,刚刚皱下的眉头不由得松开。
“既然知晓,为何明知故犯?这些年,朝廷总有一些人为此不满,难道你也要像他们一样,来挑战朕的权威吗?”
“妾身不敢!”
白饵旋即跪到地上,道:“陛下容禀,妾身并无要代表任何人的意思,妾身这么做,便是为了更好的遵从陛下的旨意。”
“此话怎讲?”
漠沧无痕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白饵语调更加柔和。
“妾身以为,那些为此不满的人,定然不懂陛下真正的心思。历朝历代,一到寒食,为纪念先人,民间严禁一切烟火,既不得食热食,也不可生火取暖。然,宫中与民间不同,除了禁热食,宫中可供暖,天子在这一天也会向朝中重臣的府邸传送榆柳之火,以示天子厚爱。”
“这样的做法,引来的,更多的是民间的不满,传言,天子重宠臣,而冷黎民。这些年,寒食前后,倒春寒来得厉害,人间尚未回暖,每逢夜里,寒气逼人,街市上,榆柳之火在原本便富裕的官宦之家传得热火朝天,许多贫民,却只能忍受着饥寒,昏昏观望着不断烧热的烟囱。这样的画面,在秦淮并不罕见。陛下是个爱民的君主,为了民生,定会在其中做一番权衡。”
他目光微微跳动。
“为了大多数人的疾苦,放弃寒食禁令吗?显然不能。先人的遗德,后人断然不能忘。陛下真正关心的是百姓的看法,陛下也知道,百姓并不排斥寒食禁令,百姓真正在意的是,君主厚此薄彼、宠幸权臣的做法,在百姓眼里,他们会以为,这样的君主真正在意的是他的臣子,因为他需要这些臣子来捍卫他的朝廷,捍卫他的权位,而不会真正关心民间的疾苦。”
她语气里满是笃定。
“但陛下不同。所以陛下取消历年传送榆柳之火这一传统,而是要求宫中与宫外一致,臣子与臣民一致,陛下与百姓一致。此外,陛下在很大程度上放松了宫城限令,寒食这一天,城门彻夜开放,民间可以彻夜歌舞,庆祝方式,异彩纷呈。陛下希望这一天,宫中宫外,可以共庆佳节,我们在记住先人遗德的同时,也能尽情享受各自的欢愉。”
她看了一眼河面漂浮的河灯,继续道:“妾身如今这么做,实际上,也是效仿民间的做法。妾身在燕州之时,每年寒食,妾身便会同几个姊妹到白棣河边一起放河灯、祈愿。妾身以为,放河灯,代表着美好,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河灯能够给人们带来希望,它是希望之光,饥寒交迫里,燃起的希望之光!”
你看那不紧不慢,不断拥簇在一起的河灯,星星闪闪,五彩斑斓,多像人间一场又一场的重逢。
每个人的眼底里,仿佛都涌着如许流动的光。
漠沧无痕的目光淡淡收回,盯着她忽然别有深意地问:“朕在你心底,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吗?”
闻言,大家不免有些意外,包括白饵自己,他没有责怪她妄加揣测圣意,反倒是问了这样一个有关忠诚与信任的话……
“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陛下相信妾身,妾身也相信陛下,反之,亦然。也正是因为妾身相信陛下、理解陛下,才会无所顾忌,遵从圣意。”
白饵从容应言,见漠沧无痕不动声色,忍不住暗暗抬眼打探,他既没有动大怒,想来这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在关键时刻,还是有用的……
见君主没有再怪罪的意思,鸾镜也为此松了口气,也是时候上前搀扶燕美人起身了吧?
可就在此时,漠沧无痕忽然开口。
“古有美人一职,因其‘瑰丽端庄、知书达礼’,是为天下女子效仿的典范。今,燕美人,宫中醉酒,仪态尽失,有失‘瑰丽端庄’,又以下犯上,有悖‘知书达礼’,已不堪美人一职!”
一听,惊天霹雳,跪着的白饵,腰身陡然一直,直直地仰视着那高高在上的身影,胸膛起伏不定——
他语若冰坚,顿了一顿,继而侧目看向她,俊逸的侧颜像冰雕一样。
透过那双眼,她丝毫看不到满意之色,与其说是怒意,倒不如说是冷漠。
漠沧无痕的冷酷无情,早在两年前她便领教过,生怕就此一落千丈,再无转圜的余地,她不由得牢牢立住燕温婉这重人设,晶莹的泪光一闪一闪,满眼皆是楚楚动人之色。
令人惊颤的是,他竟没有再看她一眼,就连余光也没有!
显然,他一刻也不愿看见她眼中所谓的楚楚!
他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面沉似水,表情越发僵硬,眼中除了怒,似乎还有恨。
与其说是不愿,倒不如说是,厌恶!
四周死寂,所有人似乎都在苟且地等待一个答案。
后来,打破死寂的是呼呼声响。
河畔上的林木婆娑着树影,寂寥地摇晃起来,撩人的寒意,跃过河面,乘风而来。
即便是隔着一层白衣,也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寒意。
他眸光精炼,嘴角微抿,终于开口:
“今,从四品美人,降为才人,从五品!”
闻言,脸色骤变,鸾镜惊跪在地,脑海里蓦然想起入宫之前,廑王交给他们的阶段性任务……
在众人一片惶惶之中,白饵却嘴角一扬,忙着叩拜谢恩:“妾身——叩谢陛下!”
紧接着,是一片紊而不乱的声音,“恭送陛下……”
清冷的河面,倒映着一排排侧鞠的倩影,星星闪闪的河灯,自上游,接二连三地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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