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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条脸儿见络腮胡子在发愣,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细微的变化,只是着急慌忙地催促他:“快点,等会儿有人路过就麻烦了1
说罢,又接二连三地往坑里填土,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弯腰一躬身之间,嘴里憨重的臭气就喷在了络腮胡子的脸上。
络腮胡子忽然爆发了,黑夜之中刀条脸没看到他眼角挂着的泪水,只看到迎面的一拳,狠狠地捣在了胸口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怒地大叫:“你特妈疯了?”
络腮胡子也不说话,收拾起地上的镐头和铁锹,哗啦一声扔在小货车的后面,闷着头钻进驾驶席,发动了车子,刀条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爬起来,慌慌张张地拉开车门,还没坐稳车子就启动了,两个人扔下埋了一半的强生,驾车消失在夜幕之中……
强生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却听到了那俩人离开的声音,他们似乎不会再回来了,他坐在温暖的土堆里,抬头看了会儿星空,然后一只手把厚厚的土朝身上扒了扒,立刻感觉到一阵温暖,他歪头靠在坑壁上,感觉一阵困倦袭来,好舒服,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可以好好的睡一个觉了……
天亮后,强生才艰难地靠半截腿和一只手爬出了土坑,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坑边上扔着络腮胡子给他留下的两样东西——他那张装了四个滚轴的木板,还有一个破木碗。
有人说,日子要过下去,必须三样东西:脚下的路,手里的钱,和心中的希望。
对于强生来说,这就够了,他坐上自己的滑板车,用一只手艰难地撑动地面,哗啦,哗啦地朝前滑去,温暖的晨光之中鸟语花香,诺大的北京城就在眼前,他知道,爷爷就在那里面,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6年,那间研究所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如同小学毕业的时候回忆入学第一天的一切,模糊得几乎什么都不剩了,但他还是抱着坚定的信心,踏上了寻亲的路。
时间很快过去,强生艰难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滑行着,坐在公交车站牌下乞讨,小小的滑板车上放着各种杂乱的干粮,有一次,还有人把喝剩的半罐儿健力宝施舍给了他,舌尖已经没了的他感觉不到甜味,但是他知道,那是有钱人喝的东西,一定味道很好,他很满足。
其间也有福利院的人把他带走,询问家乡地址,亲人电话什么的,他一概都不知道,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他无法跟人家沟通,于是他们让他留下,和一帮孤儿住在福利院里,再不用乞讨,每天都能吃得饱,还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小床。
可是,那不是他要的生活,他急切地想要见到爷爷,安于现状留下,就等于永远失去了和爷爷见面的机会,12岁的强生说不出来,心里却很明白,福利院不是监狱,没有人能一天24小时看着他,于是他找到机会就溜走,三番五次之后,福利院的人也不再来找他了,任他在北京街头流浪。
如果徒步,想在那么大的北京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何况是一个残疾的12岁孩子,他每滑一下,只能向前前进半步的距离,这就好象是用一只手,一下一下地量着北京城的面积……
强生就这样在北京流浪了半年多,从春寒料峭到暑气升腾,时间已经走到了97年的6月,天逐渐热了起来,在一个下过闷热阵雨的傍晚,他滑得累了,于是在路边的一个小公园的草地边坐着休息。
这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公园,一半是草地,一半是围墙,围墙的远端开着一扇小门儿,公园草地上有各种孩子在玩闹,草地间的石铺小路边,有些老人在下棋,他正呆呆地看着那些幸福生活的人发呆,忽然,一辆轮椅停在了他身边,轮椅上,用薄毯盖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推轮椅的小护士。
强生以为自己又是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挡了别人的道,于是连忙抓起自己的木头锤子,捣着地要离开,却在耳边听到一个颤巍巍的询问声:“是强生吗?”
几乎无需确认,强生低着的头连抬头没有抬起来,泪水就瞬间溢满了眼眶,他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脸,没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可是,就是那一个瞬间,他猛然看到了自己那两条已经萎缩得像两条怪异的尾巴似的小腿,它们是那样的扭曲,肮脏和恐怖,不行,不能让爷爷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不能!
他决定,逃,滑着自己的小车逃掉,于是也不吭声,奋力地推动地面,朝小公园外边的马路滑过去,却由于太着急了,他坐的小滑板一边的轮轴在马路牙子上一下滑空,整个人侧翻在了马路上。
“强生?是你吗……?”爷爷在背后的催问声带着迟疑,强生不敢回头,他顾不上散落一地的“口粮”慌张地爬起来,背对着那个方向,艰难地爬上板车,一下,又一下,像逃一样离开了那座小公园。
而身后,爷爷坐在轮椅上,一只手在有节奏地抖着,他口歪眼斜,口水滴滴答答地流着,似乎已经老年痴呆了,每路过一个在那玩的男孩,他都会颤抖着问一句:强生,是你吗……你是强生吗?
夜幕徐徐落下,白天的阵雨重返回来,强生在街道后巷的一个屋檐下,数着余水在房檐下滴落,逐渐连成了线,远处巷子口的路灯昏黄地照着他呆滞麻木的脸,他低着头,后背已经严重地佝偻了,长期的躬身而坐让他连脊椎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抬头,对他来说已经逐渐成为了一件困难的事。
他看着地面上的水洼,每一滴雨水滴进去,都把自己的影子砸得粉碎,两条干柴棒一样的小腿以一个可笑的姿态支棱着,像是在嘲笑他的命运,他恨恨地用手去扳它,想把它扳回和正常人一样的位置,可是刚刚触到它,一阵剧烈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他咬着牙,忍着痛,狠狠地掰它,掰着掰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改为狠狠的捶打,捶自己不争气的小腿,若是自己现在能站起来,至少也能走到爷爷面前,给他看看,强生长大了,是个大小伙子了,可是……一切都只能是可是。
“呜……”强生终于在几年之后,第一次哭了出来,如果世界上的伤心有排名的话,希望的破灭无疑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位,他朝思暮想期盼了6年的结局,他历尽千辛万苦,尝尽人间辛酸寻找了半年的亲人,到头来竟然都是一场空,他恨自己当时没有勇气抬头,如今,再也不会有勇气回去了。
此刻,他也不过只是个12岁的孩子。
强生呜呜啊啊地抽泣着,那极尽的伤心和绝望像汹涌的海潮般淹没了他,雨声掩盖了他的哭声,天上咔嚓一下亮起闪电,随即,滚滚惊雷在耳边炸响,终于,强生有胆量在这暴雨惊雷遮天盖地的轰鸣声中,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他那暗沉沙哑的嗓音早已经发不出多大的声音,只是一长串浑浊模糊的“啊啊啊碍…”
伤心过了,哭过了,天还是会亮,太阳照常升起,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悲伤而停止转动,强生在长期的苦难中明白的这个道理无比深刻,那就是无论你有多么伤心绝望,都要死撑下去,没人救得了你,也没人会帮你。
他开始在敬老院的附近打转,从不敢离开太远,怕迷了路找不回来。
除了乞食,他都会蜷在那座小公园的矮围墙后面的万年青丛中,瞪大眼睛等着爷爷出来,每天下午到晚上8点之前,他都会由那个美丽的小护士推着,在这个小公园里坐上好久,这渐渐成了强生的习惯,看着爷爷,看着他一个挨一个孩子地问,你是强生吗?
虽然爷爷现在一定不认识自己了,他却从来没有敢露过面,去承认自己。
直到那天傍晚,大概有7点半左右,强生正蹲在草丛里看爷爷,远处的马路上开来了一辆军绿色的车,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平头的男人身后跟着个年轻的警卫,强生一开始并没有在意,直到他们径直走向了爷爷……
那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开始对着爷爷问着什么,边上的小护士也被警卫员带到一边去了。
直到那人微笑着在爷爷耳朵边嘀咕了一句什么,爷爷的表情忽然就变回了正常,歪着的嘴和眼睛也都恢复了正常,他变得一脸严肃,冷冷地打量着来人。
可是离得太远了,他尽力侧耳倾听也听不到任何谈话的内容,他只能感觉到那人对爷爷非常尊敬,在爷爷说话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在尽力捕捉着每一个字,不时地点头微笑,一副虔诚无比的信徒模样。
“沙……”忽然,一个人从矮墙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提了一个小提琴的盒子,强生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也刚好看到强生,他看了看他那双残疾的小腿和垫在身下的滑板车,嘲笑似地用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嘘”的动作。
随后,他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小提琴盒子,从面取出一根长长的黑色铁管,之后是各种部件,不久,一条半人多长的狙击步枪被组装了出来,他伏身在花墙后面,稳稳地托着枪身,透过瞄准镜仔细地朝那边观察着。
强生6岁失踪,没上过一天学,没有看过书,自然不知道那个东西叫步枪,他只是好奇地看那人举着一件奇怪的东西,而且还对着爷爷那边,等他意识到那东西是个危险的玩意儿的时候,他本能地举起手里的破木碗,狠狠地砸了过去!
那个杀手似乎也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小要饭的会做出如此举动,木碗重重地砸在了他托枪的左手上,于是在抠动扳机的瞬间,枪口微微偏了一点……
可是,一切还是已经晚了,枪声响起震得所有人就地趴下。
夕阳的余辉之下他只看到那名军人猛地扑倒在地,子弹贯穿了正要离开的爷爷的轮椅靠背,鲜血飞溅出来……
强生愤怒地扭头看那个人,他顾不上这些,提起步枪敏捷地转身逃了,警卫员飞跃过花丛过来去追他,等强生再回过头的时候,那名军人正抱着爷爷在呼喊着什么,强生知道,爷爷遇到了危险,他疯了一般地从花丛后面绕过来,滑着自己那面小板车,艰难地朝他们靠过去,那石子铺就的花园小路根本就滑不动,每一步都是无数的坑坎旮旯,强生只好扔了板车,用两条废腿、用膝盖在石子路上扭动爬行!
终于,他扑倒在爷爷的身边,夕阳照耀中,只剩下翻倒的轮椅,那只轮子还在嗒嗒地空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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