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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寒冬,通州的繁华便不下于京城了,四处都是来收拾院落的下人或是携家带口来通州温泉别庄泡汤过冬的大户人家。

这其中,苏家来的人算是晚的,他们重新打开这座被冷落已久的别庄,脚步轻快的四下打扫整理起来,带来的箱笼堆满了一排厢房。

东边院子里的动静这样巨大,西边那边的院子就越发的显得冷寂。

这样一片冷寂的寒冬里,苏邀坐在竹制的轮椅上,一动不动的抿着唇望着天边的夕阳。

她的贴身丫头燕草急匆匆的小跑着从外头进来,一眼看见她在廊下坐着,急忙跑过来:“姑娘怎么连毯子也不披一件就坐在这里?这些杀千刀的......”

苏邀却很淡定的扬手,一个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弃子,能有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对于苏家来说已经是施舍,怎么可能再奢求更多?

她哑着声音问燕草:“他来了吗?”

苏家每年都会来别庄里过冬,苏三夫人也就是苏邀的亲生母亲受不得寒,每年冬天都是要来泡温泉驱寒气的。

当然,苏邀对苏家的其他人都没什么感情。

她希望见到的另有其人。

燕草却垂下眼睛,双手冰凉的握住苏邀的手,声音低低的说:“姑娘,我送您先进去吧?”

虎落平阳被犬欺,苏邀其实已经没什么脾气了,但凡谁落到下堂回娘家的下场,也都不会有什么脾气的。

苏邀很懂得世态炎凉的道理。

因为身处卑微,所以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

连亲生父母和兄长姐妹都能冷眼看着她沦落至此,视她为家族之耻,唯恐避之不及,还能对别人要求什么呢?

所以苏邀向来是个很逆来顺受的人,你告诉她不行、不能,她从不问为什么,很轻易的就能接受。

可这一次是个例外。

她反握住燕草的手,少见的坚持:“阿礼呢?”

燕草神情为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不知道该怎么搪塞,这座少有人踏足的院门就再次发出了沉闷的声响,门被打开了,一个盛装的三十左右的丽人被一群丫头仆妇簇拥着进来。

燕草急忙挡在了苏邀面前,神情戒备。

可是不必挡,又何必挡?

那人早就已经是压在苏邀头上的,一座终生不可逾越的高山,她的生或死,都在眼前人的一念之间,不管她在哪里,总能让苏邀一眼看见。

多么讽刺。

苏邀在心里呵了一声,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个跟她年纪一样,却光芒万丈比她年轻不知多少倍的女人,是她的妹妹,也是她的魔障。

她还没有开口,苏杏璇已经转眼间走到她面前,神情恳切的蹲下来,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露出一抹笑意:“阿姐,你是在等阿礼吗?”

苏邀觉得喉咙里有些腥甜的味道往上涌。

她看不得苏杏璇这副居高临下的施舍模样,可事实上,她没有看不惯的本钱。

顿了一顿,见苏邀不为所动,苏杏璇微微嘟起嘴,还如同少女时候一样娇俏可人,用一种甜腻的语气开口:“阿姐不要等啦,阿礼今天不会来了,今天长平侯成婚,阿礼要忙着操持待客,已经被长平侯接回去了。”

燕草肩膀微颤,整个人抖得如同是秋风里的树叶。

她知道这句话如同是一把匕首一刀扎进了苏邀的心里,见血封喉。

长平侯程定安是苏邀的前任丈夫,就在不久前,他休了苏邀,坚持要娶自己的旧日的青梅竹马为妻,把苏邀弄的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程礼是苏邀生下来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已经十三岁,他原本是跟着苏邀回了苏家的,但是现在却跑回程家去给程定安操持婚事接待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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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简直是在苏邀早已经遍体鳞伤的伤口上再撒了一把盐,也是压死苏邀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邀喉咙里的腥甜压不住,弯腰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燕草吓得尖叫了一声,急忙扑过去拿帕子替苏邀擦拭,眼泪早已经夺眶而出。

苏邀早在程家就郁结于心,肺脉受损,根本不能动气,任何一次吐血都在加剧消亡她的生命,燕草吓得痛哭。

苏邀却握住她的手,眼神下移,停在苏杏璇饶有兴致的脸上。

她知道苏杏璇今天来为的就是等这一刻。

苏杏璇却觉得失望,她最恨的就是苏邀这副模样,不死不活的,一副什么都早知道的模样,于是她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天真的叹了口气:“阿姐别生气啦,当初阿姐要是早知有今天,还会回苏家来吗?”

她天真且无辜的看着苏邀,似乎有些委屈:“我在苏家长到九岁,忽然知道我不是娘亲生的女儿,阿姐才是,阿姐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苏邀看不出苏杏璇有多难过。

她自小在晋地长大,父亲是一个普通的晋商,生活过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等到长到九岁,家中却忽然来了人,说她不是沈家的女儿,而是永定伯的亲生女儿,要把她接回家去。

她的人生一夕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候怕的人何止是苏杏璇一个?

她一样离乡背井,如同是无枝可依的惊鹊,不知道前路漫漫是何方。

何况她还没能立即回永定伯府。

苏家先把她送去了同在山东的太原的贺家。

苏邀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生母贺氏的娘家,也是她的外祖母家。

苏家嫌弃她在商户家中长大,怕她沾染商户家的铜臭气,先把她安置在了贺家。

她微微闭了闭眼睛。

后来她是在十二岁的时候回的京城。

那时候她满心的欢喜和期待,跟养父家彻底断了关系,被寄养在外祖母家,她的心思格外的敏感也格外的不安,对于亲生父母既盼望又依赖。

可迎接她的不过是几个陌生的婆子。

她在繁华却又孤寂的苏家呆了四天,都未曾见到父亲或是母亲或是任何一个亲人。

那几天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隔了几年又换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她整个人都被不安和恐慌淹没,像是身处一块随时要被淹没的孤岛。

后来她才知道,苏家的人也不是故意冷待她,只是有人远比她要重要的多罢了。

她回家的那天苏家人带着苏杏璇去长平侯府赔礼道歉了-----长平侯府的世子对苏杏璇出言不逊,苏邀的亲哥哥苏桉为了她跟长平侯世子程定安大打出手,一时不慎把人推进了湖里,那位世子爷不会水,溺水之后昏迷了四五天,连太医都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出了这样的事,苏家的人倾巢而出,为了解决这件事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她?

这门官司打了很久,一直闹到御前,程家不依不饶,要苏家给个交代。

思来想去,苏桉提议让苏邀嫁过去程家替程定安冲喜。

那时候他们甚至还没见过苏邀,不知道苏邀到底是圆是扁,但是这件事竟然就这么奇异的、不经过当事人的、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不知道苏家如何交涉,程家那边竟然也被说通,十二岁的苏邀在回到苏家不足一个月的情形下,被定下了婚约。

她就像是一块抹布,被苏家人用来顺手堵住脏污的那块地方。

有时候苏邀会怀疑当初是否苏家真的抱错了孩子。

否则为什么她分明才是亲生,却什么都不能得到?

不管是父母兄长的宠爱,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甚至是一门合理的婚事。

她处处都只能退让,活的像是一个苏杏璇的影子。

苏杏璇犯的错,都要她来偿。

就这样,苏杏璇竟然还觉得委屈。

若这都是委屈,她可笑而荒诞的一生算什么呢?

她自问这辈子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被命运这样玩弄?

“不服吗?”苏杏璇眼里终于露出些兴味来,眼神清亮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阿姐,你就只有现在这样子还算是有点人样,你看看你,多无趣啊,像是一座泥塑的菩萨,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欢你。”

外头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苏杏璇再也不理会苏邀,像是甩掉了一个玩腻了的玩具,毫不迟疑的欢快的应了一声,小鹿一样的跑出去了。

燕草看的眼里冒火,蹲下来握住苏邀的手,手忙脚乱的安抚她:“公子未必这么不懂事.....您别担心,我出去再打听打听......”

外头传来苏桉的声音:“你来见她做什么?她是个疯子,只有你总是好心理会她!”

这样嫌恶的语气......

燕草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捏得骨节泛白。

这些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他们吸着自家姑娘的血,摆脱了麻烦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最后却又反过头来嫌弃她丢脸,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公道?!

苏邀却神情释然。

不管是程礼还是苏家,这一刻起她对于他们的所有感觉都消失了。

她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原来都只是在感动自己。

她再也不会被他们的喜怒哀乐牵动情绪了。

廊下已经开始飘雪,她看着纷纷扬扬将一切泥泞都掩盖住,垂下眼帘有些疲倦。

她活的太累了,既然连程礼都不再需要她,她也不必再为谁考虑,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想起小的时候宋恒常说的一句话。

他说若是有来生,再也不要做宋家的孩子了。

这个时候,人生走到末路穷途,苏邀心里想起宋恒,忽然觉得手脚发麻。

若是宋恒还在,若是还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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