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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6
如此礼拜之后,那小孩儿看了一眼跟在净涪、净封后头的车队,捂着嘴咳了一声后,低声吩咐道:“好了,我们到后头去吧。”
得了吩咐,老汉应了一声,牵了缰绳就拉着马车往车队后头走。而那老婆子则是弯了身,抱起小孩儿跟在马车后头。
净封收回目光,问净涪道:“师兄,可要将他们叫回来?”
净涪听得,点了点头。
净封也不叫人,自己站起身来,快走几步就跟着那三人后头去了。
那马车队列里的人原是对正往他们队列末尾来的老汉三人不如何在意的。毕竟这一段时日以来,车队里几乎每日都会有新人加入,也会有人离开,这来来去去这么多人,真要个个留心人人着意,那他们耗费的心力可就多了去了。但净封一动,情况就不一样了。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几乎一整个车队的人就都齐齐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紧了新来的那一辆马车。
那老汉和老婆子还有些瑟缩,但那小孩儿却难得的很镇定。
他伸手拍了拍老婆子抱着他的手,下得地来站定,回身向净封合掌拜了一拜,撑着声音问道:“净封师父可是在叫我等?”
净封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一圈,瞧见他身上不足,心下不免生出了几分怜惜。他点了头,眼神带了点宽和,“小哥儿是来找我们师兄弟的?”
那小孩儿抬着头望定净封,点头答道:“我家人本是带我出来求医的,那位声名远扬的大夫看了后,又知道两位师父近日在这里路过,便指了我们来寻两位师父求助。”
净封点头。
他方才已经查看过这位小孩儿了,知道他身体的不足是先天而来,且还影响了寿数,非是等闲。凡俗的医者觉得难为也不甚稀奇。
他只略想了想,便答道:“几位檀越请随我过来吧。”
哪怕早前就有所猜测,但真的得到净封确认的时候,小孩儿还是禁不住愣了愣,半响后才又问了句:“可是当真?”
净封见他如此,心下又和软了一点,他耐心应道:“自然当真。”
这小孩儿侧旁的老汉和老婆子顿时就落下泪来了,他们抖着手,相互支撑着才站稳了身体,嘴唇诺诺,却是不成声地道:“老天......老天开眼......多谢师父......”
这小孩儿是真的稳得住,他得了净封的肯定,倒没急慌急惶地跟着净封扭头就走,而是先回身去安抚两位老人。
净封不急,他也没催他,只站定在原地,看着他的动作。
边看,净封边忍不住在心底感叹。
这年头的孩子,竟都是这么了不得的吗?
先是一个王球子,再是这一个......
哪怕他们单只是小时了了,到得长大未必如何,也是足以叫人侧目了的。
何况这一个两个的,偏还都寻到净涪的头上来......
净封这边心思电转,那边那小孩儿已经安抚好了两位家人,领着他们牵着马车到得净封近前来了。
净封快速敛定心神,没让他们看出一星半点,带了人就去寻净涪。
到得净涪近前,他合掌一礼,唤道:“师兄,人带来了。”
那老汉和老婆子没察觉到什么,但那小孩儿听得,却是转眼看了看净涪,跟着净封合掌见礼,称道:“小子拜见师父。”
净涪站起身回了一礼,抬手请他们落座。
净封看了一眼地上他离开前还没有的三个蒲团,禁不住又默默地打量了一眼那小孩儿。
那小孩儿没推诿,当场就坐了,倒是跟在他后头的老汉和老婆子迟疑了几回,很有些推托的意味。
净涪、净封两人没动,那小孩儿先就拿话安抚住他们,到底让他们坐了。
但即便如此,这老汉和老婆子还是很拘谨。他们只僵着身体坐在那里,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说。
在他们自己的眼里,净涪、净封两位是大师、是师父,而他们的主人是主人,他们这些老仆哪怕勉强有个座,也是没有那个脸面再多做些什么的。
对于这两人的这份态度,净封虽不说话,但见他周身气息,显然是满意的。
老汉、老婆子,连带算上净封,这会儿其实都已经引不起那小孩儿的注意了,因为此时净涪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他正看着他......
小孩儿摒住呼吸,极力拿出自己最得体的姿态来。
他挺直着背梁,眼睑微微垂落,目光直视身前三寸之地,看着端重沉稳,但收在宽大袖摆里的手已经紧握在了一起。
净涪笑了一下,双掌一合,发出一声轻响。
小孩儿若有所觉,不等净封出声提醒,便就抬起眼来看向净涪。
净涪对他点了点头,又望向净封。
净封了然,与小孩儿问道:“请问小檀越如何称呼?”
小孩子看得净封一眼,仍调转视线回来望定净涪,答道:“小子唐远鹤,出身魏国关西唐氏,今年五岁,见过两位师父。”
魏国关西唐氏,是魏国的一代名门,枝叶繁茂,人才辈出,算来也是一大世族。但这个唐远鹤......
净涪凝神看得唐远鹤一眼,眼底泛起一丝金色的浅光。
浅光在他眼底荡漾开去,映照出这唐远鹤的身世来历以及一应过往。
净封转眼望来,正正望见净涪眼底的那一丝浅光,动作不由一顿。
唐远鹤被净涪这一眼看得心颤,但没敢动作,只挺直了背脊坐着。不过因他年岁尚小,且自觉往日行事问心无愧,此刻坐在净涪面前,便也就坦荡自然,没觉得如何痛苦。
净涪眨了眨眼,眼底那丝金色的浅光淡去,再无处寻觅。
净封收回目光,定了定神,开始与唐远鹤问话。
“你今年也不过五岁,怎么就从家里出来了?你爹娘呢?”
净封着实觉得奇怪,魏国的关西唐氏,可不仅仅是关西一带的望族,便是放到整个魏国去,也是赫赫有名的世族。这样的家族,居然能放任自己家的族人在五岁稚龄的时候带着两个老仆满世界地跑?
净涪不需听唐远鹤回答,便已经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若他爹娘还在,自然是不可能放他出来的。但凡他家里有一个长辈看重他,也不可能像这样由他四处奔波。
但谁让他爹娘不在了,连带着他祖父母也都没了,一房支系只剩下他一人,身边还只有两个老仆在,谁又真能管束得了他?
更何况他身体先天不足,魏国关西那地界上的医者都请了个遍,但就是拿他的身体没办法,无奈何之下,即便是幼童,也只能自己打听得有实力有名望的医者的下落,亲自上门求医了。
既然上面都没了长辈护持,那他如果也不自救,就真的是等死了。
他是他们这一房支系的最后一个男丁,若他也去了,那他们这一房血脉就真的断了。哪怕后来族里过继族人为他们这一支房传承血脉,也总觉得不如何得劲。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其实还是因为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所以他就出来了。
千山万水地走过来,找到一位位德高望重的医者,一次次地绝望,一次次地坚持,终于得了一位大夫的指点,寻到了这里。
唐远鹤其实也听说过各地佛寺里有大德潜修,可他虽也出身大族,但没有长辈护持就是没有长辈护持,没有门路没有关系,他很难寻得那些大德帮助。所以他听人说过净封和净涪的事情之后,就连夜赶了过来了。
他赶路赶了足有半月时间,披星戴月的,终于在这一日里找到了人,原本还以为要再等上些时候的,没成想,净封叫住了他......
净封听得,也觉唏嘘,他叹了一口气,低唱一声佛号,却没说话,转头望向净涪。
唐远鹤以及他的两个老仆也都仿佛明白了些什么,齐齐抬眼望定净涪。
净涪看着唐远鹤,点了点头,随后却抬手指向了唐远鹤他们的马车。
净封明白,他问净涪道:“净涪师兄,可是他们那马车上有些什么东西......”
净封仔细看净涪脸色,脑筋转了转,一个念头从脑海中跳了出来。
净涪看他脸色变化,便知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
唐远鹤听得净封的话,又见净涪、净封两人之间的来往,也不需净封问话,当即便与净涪说道:“若我们马车上有什么东西是两位师父看得上眼的,两位师父且尽管取去,不必顾忌于我。”
净涪听得,笑了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站起身来,合掌向着唐远鹤他们那辆马车拜了一拜。
一阵悉悉索索的细碎声响很快响起,然后便有一个梨木盒子从马车里飞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了净涪伸出的双手手掌上。
净涪捧着这个木盒子,回身望向唐远鹤。
唐远鹤身后的那两个老仆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唐远鹤却已经定了神,他沉沉地看得那个梨木盒子一眼,倒是扬声问净涪道:“师父你可是要的这里头的东西?”
净涪点了点头。
唐远鹤皱了眉,答道:“可这木盒子里头装的,不过是小子在路上随手拾起的一部书籍而已。”
唐远鹤自家知自家事,这梨木盒子只是他经过一处小镇时在市集上买的,目的就是为了盛放那一部他在路上随手拾起的一部册子。
那册子也没多稀奇,纸张寻常,文字普通,便连内容也都很随意。唐远鹤捡起它,其实只是为了解闷。
他赶路的时间太长了,从家里带出来的书典已经翻遍,路上无聊得发慌,又见路上躺着的这部书典,便捡起来收着玩的。
因这册子的内容寻常没甚新意,他翻过两遍便放下了,之所以没随意找个地方将它扔了,还是因为族里有训导,叫族中子弟敬惜书纸,不可轻忽怠慢的缘故。
净涪方才已将唐远鹤的过往一一看过,自然是知道这梨木盒子里头的书册来历的。如今听得唐远鹤的说话,他也没在意,只是笑了笑,询问也似地望向唐远鹤。
唐远鹤见他态度不变,也没再劝,点头道:“师父若要,那便拿去了吧。”
净涪双手托着梨木盒子,向唐远鹤弯了弯身,算是谢过。随后他脸色微微一整,托着这一个梨木盒子重新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又冲着净封点了点头,便打开了木盒子。
木盒子里放着的,果然是一部纸质寻常普通的书典。书典上有翻看过的痕迹,但很少,看着半新不旧,真就是寻常。
净封看着这部名叫《本斋随笔》的书典,心中有点不解。
他是听说过净涪先前收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事情的,每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几乎都与佛寺、僧人有关,至不济也和佛经佛典凑一起。但现下,这里的一部《本斋随笔》看着可是半点不搭嘎的啊......
净涪没去看净封等人的表情,他双手托出那部《本斋随笔》,拿在手上一页页翻开。
他或许是一页页一字字认真看过,也或许只是一目十行,净封、唐远鹤等人并不知晓,但他们却能看得到,净涪的手忽然停了一下,两只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揉搓,便拉出了一张白皑皑的纸页。
那纸页唐远鹤或许不认得,但净封却很熟悉。
贝叶,那是一片贝叶。
这部《本斋随笔》里,真的就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还是没去理会净封、唐远鹤他们的心情,他将这一片空白贝叶拿出后,就将那《本斋随笔》放回木盒子里,只探查过他手上的这一片空白贝叶。
净封、唐远鹤等人看着净涪这会儿沉默,但事实上,他正在和识海里的佛身说话。
‘你现在能空出心神来吗?’
不怪净涪本尊这么问佛身,因为在今日之前,佛身还在潜心研究着《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现在又有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现,佛身怕是真要分身乏术。
佛身摇摇头,答道:‘除了需要时间平定心神之外,不会有其他妨碍。’
《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灵感非常,佛身每每品读,都有感应。但这种感应似乎只是灵感地府,真想要和地藏王菩萨对话,却是不能。
不过佛身也不灰心,他只耐着性子慢慢翻读,任由心念感应地府,多少还算有些收获。
当然,当《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都放在他面前的这时候,净涪佛身选择的自然还该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反正净涪魔身这会儿也不急。
于瞬息间拿定主意之后,净涪佛身便停下了对《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的参悟,转而宁定心神,清净灵台,蓄养精神。
他的这番动作,在外间的净封看来,却是他双手捧着那片空白贝叶,就这样入定去了。
净封打量得净涪两眼,见他眼睑微垂,呼吸绵绵若存,竟在顷刻间入了深定,竟再不理会外物。
他心头一闷,不知是该感叹净涪对他的信任,还是应该为自己感到欢喜。
但净封沉默得半响,却是抬起手,一层叠着一层的禁制落下,将那边厢毫无防范的净涪牢牢护定。
直到净封将自己能用的护持手段统统都放到净涪身上后,他才松了口气,抬手抹去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唐远鹤坐在他的蒲团上,转眼看看净涪,又看看净封,眼睛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
净封喘了口气,抬眼看见唐远鹤的小表情,又笑了笑,闲话也似地问他道:“你是想说什么吗?”
唐远鹤转眼看他,忽然问道:“什么话都可以问吗?”
净封点了点头,“可以的吧。”
唐远鹤又转了目光去望净涪,“我听人说,你是妙安寺的十位佛子候选之一。”
净封笑笑,没急着回答,听他继续说。
“那么他呢?你称呼他师兄,他又是谁?”
净封心里不觉得如何奇怪,只有一种还是如此的感觉。他想了想,带着笑意答道:“他啊,他是来自妙音寺的比丘,他叫净涪。”
“净涪1唐远鹤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他就是净涪?1
“那个妙音寺的净涪比丘?1
净封点了点头。
唐远鹤几乎是立时转过头去,上下打量着净涪。
唐远鹤打量过净涪之后,目光又停在了那被净涪双手捧着的那片空白贝叶上。
他到底聪明,也有那个胆子去想,所以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那......那片贝叶是......”
净封又是一个点头,“应该就是了。”
得了净封的肯定之后,唐远鹤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字地说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顿了顿,他又道:“世尊亲授真经。没想到......”
没想到它曾经就被我拿在手上闲闲把玩过。
净封见他表情,笑了笑,与他说道:“有净涪师兄出手,这下你完全可以放轻松了。”
唐远鹤身后坐着的那对老仆听了这么许久,到了这个时候,听得净封这样一句话,便是先前再如何想不明白,如今也已经能够完全放下心来了。
他们欢喜雀跃地对视一眼,看见对方面上、眼里的惊喜,都忍不住在心底唱了一声佛。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笑着笑着,两位老人忽然又都抬起手来,拿手边的袖子擦去眼角止不住流出的热泪。
唐远鹤听到动静,匆匆和净封道了一声歉,回身去看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还正擦着眼泪呢,却已经能够对他笑了。
“这下好了,哥儿......”
“就是老奴这会儿死了,也有脸面去见老爷和夫人了......”
唐远鹤听得这话,立时就板了脸皮,冷着软糯的声音道:“怎么说话的呢?!什么叫这会儿就死了?先前那么艰难都过来了,谁能叫你们这会儿去死?1
老汉和老婆子听得唐远鹤这番怒斥,心头却暖,连忙收拾了表情,转换了语气道:“是是是,老奴们说错话了,请哥儿见谅,哥儿见谅。”
净封和唐远鹤的这一番对答以及唐远鹤这一群人的反应,净涪本尊和佛身统都不知道,也不太放在心上。
他们见得净封在他们肉身上布设下来的层层禁制,略等了等,又悄无声息地在净封套下的禁制之外提笔勾连,将那些禁制叠加,甚至夺取了它们的掌控权,才真正地沉入定境,平复心神去了。
一日,两日,三日......
净涪入定的第三日清晨,当东方天际破出的第一缕云光落在他们这个方向的时候,净涪手上捧着的那一片空白贝叶上也绽放出了一片璀璨夺目的金色佛光。
佛光照耀,仿佛升腾的光雾,罩住了这一片天地。
净封才刚拿出木鱼来准备做早课,忽然见得这一片金色佛光升腾,都记不得手上动作了,一双眼睛黏在那一片贝叶上,怎么都挪不开目光去。
那边唐远鹤也才从马车上下来,正要去梳洗,一个转眼,却正正望见净涪手上的那片贝叶,一时就竟愣怔住了。
那片被那个净涪比丘托在手上三日余的空白贝叶上,升腾起了一片金色的佛光,佛光里,还有金色的文字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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