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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了阿鱼捉来的小鱼,煮了稷羹,吃完就已经到了入睡的时间。阿鱼和艄公躲进了一个草棚,无恤躲进了另一个。我看着火堆里熊熊燃烧的木柴,默默地躺了下来,蜷起了冻僵的手脚。
一夜无眠,往事如冰冷的蛇在我心中游走。当身前的火焰变成一堆冰冷的灰烬,当深紫色的天光再一次从东方亮起,那间草棚依旧冰冷沉默。
这一路,我学会了自己搭草棚,自己劈柴,自己设捕兽架。可我的独立却让无恤更加阴沉。他很少同我说话,每次开口总会在我身上挑些无关紧要的毛病,或是指派我做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也许,他在等我屈服,等我俯在他脚下,哭诉我离开他后的痛苦,哭求我有多么渴望再次得到他的垂怜。可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在他面前跪倒,他只会更加冷酷地离开。
半个月后,我们的船在来到了郑国。一场大风雪,将我们困在了一个叫做怀城的地方。怀城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它的馆驿只有十几间房间,此时还没天黑,里面就已经挤满了躲避风雪的人们。
“主人,那边喝酒的怎么看着像是卫国的孔大夫啊?”走进馆驿的大门,阿鱼指着大堂角落里的一桌客人小声说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吵吵闹闹的酒客中坐着一个四十多岁年纪,宽额大鼻,一脸愁容的中年男人。男人的左手边还坐着一个包青头巾的老妇人,妇人低着头看不清脸面,但瑟缩的肩膀显露出了她此刻的不适与窘迫。
“你们先找地方坐下,我过去看看。”无恤朝中年男人走了过去,男人一见到他立马就丢下酒碗握住了自己的佩剑。
阿鱼旋即也探手去抽自己的弯刀。
“别急,孔悝不是你家主人的对手。”我按住阿鱼的手,转脸去看角落里的三个人。
馆驿里太嘈杂,无恤和孔悝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只看见孔悝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惊恐变成气愤,继而又露出了哀色。
“姑娘,这孔大夫不在帝丘当他的相爷,怎么跑到郑国来了?”阿鱼抢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孔悝,唏嘘道:“权臣遇上恶君,只怕是从卫国逃命出来的。”
无恤的话很快就证实了我的想法。
原来,蒯聩当上卫君后,杀了一大批当初反对立他为君的大夫。孔悝本是蒯聩的外甥,又在夺位之争中立了大功,他原以为蒯聩杀人的刀怎么都不会举到他头上,哪知蒯聩今夏在宫中设宴,竟以赏赐为由,骗他入宫饮酒,想要将他于酒宴之中毒杀。幸而,他得到亲随的密报,才连夜带着老母妻儿逃出了帝丘。
无恤的眉头自见了孔悝后就再也没有松开过。我知道他是在担心邮良此番使卫的结果,而我却担心我们这一趟宋国之行怕也是要白跑了。
怀城的这场暴风雪一刮就刮了整整八天,外头的河面结了冰,路面也结了冰。一间馆驿里的人谁都想走,却一个都走不了。
明明还在冬天,却非要去摘秋天的果。晋侯一个疯狂的念头最终害得我要在这么个陌生的驿站里,冰冷守岁。
想想这一年过得着实太快,“锁心楼”里翻阅密档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可一转眼又是一年岁末。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锁心楼”里找到了两份智氏派人探访鲁国公输一族的记录。
一份写在周王二十三年,一份写在周王二十五年。
周王二十三年,智瑶的爷爷让天赋异禀的公输班在自己的寝卧底下打造了那间关押阿娘的密室,作为“幌子”他又让公输氏一个叫宁的人给史墨打造了一辆“七香车”。周王二十五年,也就是阿娘被盗跖救出密室后的第二年春天,年少的智瑶亲自去了一趟鲁国,找了当年建造“七香车”的公输宁又另造了一辆“七宝车”送给了晋侯。
智瑶赴鲁的时机实在太巧,这不由让我怀疑“七宝车”的建造者曾经大名鼎鼎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的公输宁实际上又为智氏修建了一间密室,而这间密室里就关押着我多年苦寻不见的药人。
晋侯的“七宝车”我没见过,但史墨的“七香车”就停在太史府的后院。史墨不喜欢那辆车子,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那辆车子。我回到新绛后,曾试着向他询问车子的建造人公输宁的下落,却被他一句不知道就打发了。后来,我又找机会问他讨要过那辆车子,也被严词拒绝。所有的传言都告诉我公输宁已经死了,但我不信。我又托人另送了一封信到鲁国,请端木赐帮我打探公输宁的下落。
信送出去四个月后,我得到了孔夫子与世长辞的消息。那个倔强的老人在四月春景最好的日子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被他关怀,被他期待,却始终摈弃他的世界。千里之外,我只能在晋国的秋风里遥拜东方,也深知三年之内,在夫子墓旁结庐守孝的端木赐是不会再给我回信了。
鲁国与宋国毗邻,也许在见过宋太史子韦之后,我可以去一趟鲁国,去拜祭孔夫子,顺便见一见端木赐,再在曲阜城里亲自打听一下公输宁的事。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再和无恤同车同舟一起回新绛了。
我正想着,门外的走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客人,你的热水送来了。”有人轻叩我的房门。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驿站里的仆役,他朝我弯腰一礼,递上了一只黑陶水罐。
“小哥送错了吧?我还没问你们管事要热水呢!”
“这是楼下独手的客让鄙送来的。”仆役恭声回道。
“哦,那……”我接过水罐想要道谢,那送水的仆役已经转身下楼走了。
今晚是岁末,无恤似乎是和孔悝喝酒去了。阿鱼方才来说,明天不管下不下雪,我们都要动身出发去商丘了。孔悝这次带着老母妻儿,也是要往宋国避难去的。无恤打算赶在他前头,趁宋公还不知道卫国的局势前,先探一探宋公对结盟的意思。
驿站之外,风雪大作,如狼般吟啸的夜风席卷着鹅毛大雪扫过田野、河谷。这样的天气,坐船是不可能了,若是要换马车出行,我这半废的脚也是该好好泡一泡了。
换了寝衣,烧了木柴,罐子里的水温变得刚刚好。我坐在床榻上把脚泡进热气蒸腾的水盆里,冰冷僵硬的脚丫在热汤的抚慰下终于变得温暖起来。
可是……这房间里怎么隐约多了一阵花香?我这次出行,明明没有佩香囊啊?我这样想着,人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这时抬眼再看脚边的那只黑陶水罐时,心中即刻大呼不妙。
我起身想要迈出水盆,可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开始摇晃旋转,身子一斜摔倒在地,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躺在一片浮云上,升升降降,最后一闭眼就晕了过去。
黑暗中,我时浮时沉,耳边有刀剑相交之声尖利刺耳,有冰雪呼啸之声排山倒海。
几声惨叫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宁静。半晌,只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急唤,阿拾,阿拾……
这一定还是梦。自我去年回到新绛见到他,他就再也没有唤过我的名字。姑娘来,姑娘去,倒好似我真的只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想到这里心里一酸,干脆放松了身子,任自己在虚空里漂浮。
“她的手怎么这么凉?脚上的伤口血止住了吗?”
“止住了。”
“那人怎么还不醒?”
“姑娘一看就是被人下了药了,药性还挺重。可下药的人都死了,咱们也没处找解药去啊!”
“那你赶快找个医师来啊!”
“主人,这大半夜的雪又大,能上哪儿去找医师啊?我看姑娘的包袱里药挺多的,要不你给找找?”
“拿来给我!”
有人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头,将我温柔地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一阵奇异的药香充满我的鼻腔。只可怜我身体四肢皆不能动,唯有在梦境里轻叹摇头,这人挑来挑去竟拿了醉心花做的药包来治我,我这一回怕是要睡上三天三夜了。
……
再醒来时,依旧是晚上,屋里点着灯,窗外的风倒似停了。
阿鱼闭着眼睛靠在我床尾,无恤并不在。我想张嘴发出点声音来,但嘴巴里又干又苦,舌头贴着上颚的皮,动都动不了,两只脚也一抽一抽的疼。
“阿鱼?”空咽了半天口水,我终于叫出了两个字。
“在!”阿鱼一个激灵猛蹿起来,冲上来就要扶我。我连忙摆手,示意他先给我倒碗水来。
“我睡了多久了?”我哑着嗓子问。
“姑娘睡了都快三天了,主人可是把怀城能请的医师都请来了,可惜没一个有用的。”阿鱼拎起桌上的提梁壶,给我满满地倒了一大碗的水。
“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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