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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鞅在蒯聩被擒后的第二天醒了过来,他们在营帐里见了面。
蒯聩此时仍是卫国国君,却被士兵压着肩膀跪在赵鞅榻前。
赵鞅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责骂,没有痛斥,只扬手说了一句:“向将军,把他送给西面的戎州人,就说是晋国赵氏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
向巢得令,一手擒起了蒯聩。
蒯聩挣扎了两下,朝榻上的赵鞅猛啐了一口血水,吃笑道:“赵志父,我乃天子御封的君侯,你敢动我!”
赵鞅闭上眼睛,嘴角一弯,淡淡道:“向将军归营时,莫忘了替本将把卫侯的脑袋带回来。”
叫骂不止的蒯聩就这样被人装进了一只粮袋,由向巢亲自押送去往了戎州城。
戎州城与帝丘城两两相望。只因戎族乃外族,蒯聩为君的几年里,曾几次三番嘲弄羞辱戎族的首领,所以那首领一见到粮袋里的蒯聩,一刀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向巢不负众望带着蒯聩的头颅回了营,赵鞅却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赏给了我。
两个月后,晋军得胜还朝。
赵鞅命军中将士一律黑甲持戈,却独赏我一人红衣入城。
那一日,我与赵鞅并肩站在战车上,手持青铜长戈,戈上是一颗发黑的半腐的头颅。
晋侯领三卿及诸大夫出宫城相迎,从城门到公宫,长街两旁站满了驻足观望的人们。
此后半月,战车上的红衣神子成了新绛城里最火热的人物。朝堂、市集、酒肆、教坊,几乎人人都在编造我的传说,神奇乃至荒诞的传说。
这一日,我来四儿府里赏杏花,也不知四儿提前同董石说了什么,三岁的小家伙陪着我们跪坐在杏树下,蜜蜂来了不躲,蝴蝶来了不追,小腰儿挺得笔直,大眼睛骨碌骨碌直在我脸上打转。我一瞧他,他就目不斜视,一动都不敢动。
四儿也不理他,只拉着我的手,一边摸一边叨念:“宋国、卫国跑了一圈,手糙成这样,脸也没肉了,你这是要为了他们赵家把命都赔上啊!你和赵无恤是不是又好了?我可听说,他这一个月,天天都往太史府里跑,有好几晚还都住在太史府。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打算这么没名没份跟着他了?赵府里主母早晚会知道你是个女人,到时候她要是撒起泼来,可不管你是谁的徒弟,是巫士,还是神子。”
“你怕她也拿鞭子抽我?放心啦,我的伏灵索可比她的长鞭厉害。”我反捏住四儿的手,转头对身旁的董石道:“小石子,你累不累啊?坐了那么久,起来跑跑吧!放心,小阿娘不气你皮,你就算掀了屋顶,小阿娘也不会打你的。”
“小阿娘……”董石眨着星星似的眼睛朝我靠了过来。
“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四儿一把拎过董石往自己怀里一放,一边揉着他的小腿肚子,一边继续同我苦口婆心道,“还有啊,你们去宋国没多久,赵府里另外一个侍妾就被那狄女杖毙了,罪名说是私通。这几天,魏府给赵府送了十个女乐,一个当主母的人硬是堵着府门,让府里的管事又把人给魏家送回去了。府里府外闹成这样,赵无恤一句话都没说,可见心里也是有她的。阿拾,你别嫌我烦,我还是那句话,这样的主母,你伺候不起,你就狠狠心,断了和赵无恤的情吧!”
“谁说我要伺候她了?四儿,我这一年不在,你和新绛城里的孺人、贵女们混得挺熟啊!哪听来那么多嚼舌根的闲话。”我不已为然地去捏董石肉嘟嘟的双下巴,四儿叹了口气,蹙着两道弯眉一脸的忧心:“我还不是为了你,我就怕你一不小心怀上赵无恤的孩子,到那时候可怎么办?私生的孩子可比庶子都不如啊!”
“我们不会有孩子的。哎呀,算了,算了,我知道了,以后不让无恤留夜太史府就是。”我实在舍不得让四儿这样为我操心难过,点头应承道。
“阿拾,要不,你回秦国去吧!”四儿看着我突然冒出了一句。
我一愣,笑道:“怎么突然想到让我回秦国?”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赵家的伯嬴那年没嫁到将军府去,她被北面代国的国君娶走了。赵家后来又送了更年轻貌美的庶女去秦国,可将军也没娶,只把小姑娘嫁给了自己的儿子。我想,你以后若真要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赵无恤,倒不如回秦国去找将军。将军府里,总没个主母压着你。”
“四儿,你老实告诉我,今日这些话可是我师父让你说的?”四儿提及伍封,我的心情顿时沉了下来。
“太史?太史让我同你说什么?”四儿奇怪道。
“没什么。”我被她说得心里发闷,枕着双手在杏花树下躺了下来,四儿抱着董石往我身边挪了挪,好奇道:“你和太史公闹别扭了?好久都没见你往城外竹林去了。”
“我上次回新绛的时候,同师父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叫他给赶出来了。”阿素在宋国时曾说,史墨是我爹娘当年婚仪上的祝巫,他明明知道我爹的身份,却不肯告诉我。因而,我一回到晋国就跑到竹屋去与史墨对峙,结果把史墨惹恼了,一言不合就把我赶了出来。不过,自己的徒儿宁可相信一个几次三番欺骗利用自己的人,却不相信自己的师父,也难怪他会生气。
“对了,于安今天怎么不在?你没告诉他我来了?”我同四儿坐了大半天才发现原本约好要共同赏花饮酒的男主人竟迟迟没有出现。
“宫里来人找他,他说完了正事一准就来了。”四儿提到于安,紧蹙的眉头才总算舒开了。
“他现在是警卫都城的副将,手头七七八八的事情一定很多。阿羊现在还都跟着他吗?我这次回来怎么都没见到她?”
四儿看着我迟疑了片刻,回道:“阿羊被夫郎送给太子凿了。”
“太子凿?于安什么时候和他搅和在一起了?今天来找于安的,也是晋太子的人?他们要找于安做什么?”
“我又不是你,这些男人的事,我哪里知道。”四儿瞥了我一眼,伸手将我额头的一朵落花拂开。
“那阿羊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说太子凿出城狩猎的时候和侍从走散了,又不小心遇上了野猪。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多人进山寻人,就偏偏叫阿羊给找到了。太子凿后来知道阿羊是个姑娘,就亲自来府里把她要走了。”
“原来是这样……”我抬头看着春日阳光下一团团稚嫩娇美,烂漫多情的杏花,感怀道,“她当年是在山里迷了路才遇见了我和伯鲁,后来又跟明夷进了天枢遇见了于安。这一回,倒是换她自己找到了个迷路的人。”
“也算是她有福吧!太子凿府里侍妾不多,她现在是独一份的恩宠。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能找到这么个好归宿,我也算心安些。”
“是不是福气,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算了算了,咱们别聊这些了,把我的小石子都聊困了。走,小阿娘抱你去做杏花团子吃!”我翻身爬了起来,伸手去抱董石。
四儿把孩子往前一送,笑道:“你可小心点,他现在老重了。”
“才三岁,能有多重。”我托大,只用一只手去抱董石,哪知这一年小家伙真的长成了块大石头,一抱没抱起来,倒叫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菀草席上。
小董石顺势往我身上一压,瞪着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小阿娘,周哥哥说你挽弓一箭能射下天雷轰开城门,怎么你连我都抱不动啊?”
“周哥哥?”我回头去看四儿。
四儿捂着嘴巴,笑道:“赵伯鲁的大子啊,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天天说你一个人一柄弓就能轰城裂地。”
“哈哈哈,哪听来的鬼话?小石子,你周哥哥骗你呢!小阿娘不会射天雷,也不会轰城门,可小阿娘会做甜甜的杏花团子,你要不要吃啊?”
“不要——不要——要射天雷,要轰城门!小阿娘要打雷,要轰门——”董石推开我,小嘴一瘪,哇得一声就哭了,哭得还极伤心,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惊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四儿在一旁大笑:“你别理他,让他哭去。走,我给你洗洗面抹膏子去。瞧你这脸裂的,跟水渠似的。”
“等等。小石子你过来!”我朝小董石招了招手,小家伙一边哭一边走到我面前,我蹲下身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只青色的小袋放在他手上,慎重道,“董石,小阿娘把这个送给你,你长大了可以用它造一支箭。这只箭定也能帮你射下滚滚天雷,轰城裂地。”
“这是什么呀?”董石抹了一把眼泪,打开小袋看了一眼。
“这是小阿娘在卫国射天雷的箭镞啊!”
“真的!”小家伙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嘴巴已经笑开了,“那我能拿去给周哥哥看吗?”
“能啊,可你们只许看,不许摸,摸了将来可就不灵了。”
“嗯!”董石转身一把抱住四儿的腿,撒娇道,“阿娘,我想去赵府找周哥哥玩,行吗?”
“行,让家宰送你去。”四儿笑道。
“好嘞!”小董石把小袋往怀里一塞,跐溜就跑了。
四儿笑着转头问我:“你给他的是什么呀?”
“是我射在卫侯腿上的箭镞,本来是想留着送给明夷的。可现在想想,像他那样的人,这种东西他怕是看也不想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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