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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邪走后又过了两月,雍都终于开始下雪。

秦国的雪是我最熟悉的雪,鹅毛似的雪花又轻又松,落在地上不会即刻消融,一片叠着一片,不消片刻就可以白了屋顶,白了山川,白了整个世界。即便雪停,只要风一吹,地上的积雪却都还是松的,哗啦啦又能吹起一大片晶莹迷人的雪屑。如果这世间的雪可以比美,那么卫国荒原上冰渣子一样的雪见了秦国的雪,一定会捂着脸躲得远远的,从此羞以见人。

雍城这几日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秦宫小院里的雪已经积得三尺多高,屋檐下的几层柏木台阶也已不见了踪影。

寺人早早地要来扫雪,我却不让。我喜欢在雪地上走路,一步一个大脚印,踩一个弧再走回来。等大雪再起时,就捧一杯热水坐在屋檐下,看雪花一点点地将脚印填满。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算一算公子利已经有半月多没有召见我了。悼公的棺木在宗庙已经停了将近五月,再过几日雍都郊外就会举行一场葬礼,为这位国君下棺封土了。

红药来找我时,我正在房里给阿素写信,我想托她替我邀邯郸君赵稷明年夏祭时到卫国一见。过了这两个月,我也想明白了,有的事,查再多的密档,问再多的旧人,还不如找最该问的人当面问一问。

“妹妹院子里的雪怎么也没人来扫扫,宫里的贱奴太缺管教了。”此时虽在隆冬,身为悼公子媳的红药却依旧只穿了一套稀薄的粗麻孝服和一双镂空的半旧草履,她方才独自一人踩着深雪从院门走到这里,这会儿正埋头在房门外跺脚拍雪。

我卷好书信,套上木检,按上泥封,起身从案几后走了出来,迎到门边对红药礼道:“晋巫子黯见过君夫人。”

红药听到我的声音,直起身子来:“无需多礼,这里没有旁人,你我还是姐妹相称吧!”她一双圆润富态的手往前一伸想要牵住我的手。

我往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小巫不敢,不知君夫人今日来,有何吩咐?”

红药轻轻一笑,拍了拍手上的残雪将手又重新缩回了袖中:“我今日来,还真是有一事想请巫士帮忙。”她迈步往房内走去,我轻轻合上房门,跟着她进了房。

红药没走几步就指着我铺在书案后的一张棕红色熊皮,惊奇道:“哎呀,原来君上的这张熊王皮在你这里啊!不介意今日也叫我也坐上一坐吧?”

“夫人请上座。”我垂首立在一旁。

红药整了整衣裙,端端正正地在案几后坐了下去,坐定了也不说话,只低着头一下一下抚着地上的熊皮。良久,她开口道:“这张熊王皮可有些年头了。君上那年刚被先君封为太子,秋祭后,他入山狩猎,猎到了这只红皮公熊。叔妫那年又刚巧替他生了公子靡。府里的人都说,这熊王皮十有八九是要赏给贵妾妫的。可没想到,君上将熊心、熊胆献给了先君,却把剥下来的一整张熊皮收进了库房。去年公子靡生辰,叔妫还开口讨要过,结果他一句话就给回绝了。现在你来了,他巴巴地就给取了出来,取出来不铺在榻上,倒用来垫脚了。可见啊,我们这些个人在他心里,还及不上你一双脚。”红药说着,抬头朝我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我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的目的,只得抬手道:“君上厚爱,小巫惶恐。”

“巫士惶恐什么,该惶恐的人,是我。”红药托着我的手,硬叫我在她身旁坐下,“当年是我做了错事。如今,天在罚我。我嫁给君上六年了,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可叔妫却已为君上生了三个儿子。待到明年君上正式继位,恐怕就会有人提议立嗣了。到那时,我这个无出的君夫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现在宫里的女人都盼着夫君早日继位,可我……我却难有一日好眠啊!”红药看着我,声音一窒,掩鼻欲泣。

我见她这样也只得安慰道:“夫人无需介怀,就算夫人此时膝下无子,也依旧是小公子们的嫡母。更何况夫人还年轻,君上亦在盛年,不会那么快有人提议立嗣。就算有,朝堂上不也还有百里大夫嘛。”

“阿拾,叔妫不是你,她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贵贱有分,嫡庶有别。她是一匹什么都要争的母狼,我这些年常想,如果当年随我出嫁的人是你,那该多好。”

红药装得情真意切,可我知道如果当年随她入府的人是我,恐怕现在被她咒骂的人也是我。

“夫人要子黯做什么,不妨直说吧!”

“我想你留在秦国,留在宫中。”红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留在秦宫?子黯不懂夫人之意。”

“阿拾,你是识礼的,君上又心系于你,将来只要你能为君上生下一子,我就过继他为嫡子,让君上立我们的孩子为嗣,可好?”

我们的孩子?红药一本正经的话让我几乎忍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多谢夫人厚爱,只是先君葬礼过后,子黯就要归晋了。”

“归晋?你不会以为君上真的会放你走吧?”红药看着我的手,垂目道。

“君上已经答应了。”

“傻子呀,当年伍封送你进我百里府时,可也答应了你什么,后来他做到了吗?你小时候是个痴儿,如今依旧痴傻,所以我才说,当初随我嫁进公子府的人如果是你,那该多好。”红药将我的手放回我膝上,自己一捋裙摆站了起来,“我今日的提议你不妨好好想一想,反正君上如今还在孝期,你有的是时间考虑。今日,我先走了。叔妫也知道你住在这里了,过几天她难免也要来烦你。你还是先好好休息吧!”红药说完迈步朝房门外走去。

我默默起身跟在她背后,看着她套上草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雪走了。

当年,我用自己的自由换了这个女人的命,现在她又打起了我孩子的主意。

六年前,我若没有被黑子抓去天枢,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模样?我会一路寻到临洮见到伍封吗?我会遇上劫匪死在半路吗?我会被人抓回百里府嫁给公子利吗?错过的命运无法想象,但也许那样我与无恤就不会相爱,更不会有今天的困局。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片嘈杂之声中醒来,穿好衣服打开房门时,院子里及膝的积雪已经被人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雪屑。

红药还是那个红药,她当年要剪我的发,如今扫了我的雪,这样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地要我给她生个儿子。这一份心性,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叔妫与她最相配了。

之后半月,叔妫倒没有来找过我的麻烦,只是让两个婢子带着她的三个儿子在我院门口玩闹了一会儿。悼公的棺木即将落葬,秦宫里新君的女人们就如冻土下蛰伏了一季的虫蚁闻见了春风的味道一般,齐齐骚动了起来。公子利的孝期明明还有两年,女人们的战争却已经开始了。这样的秦宫,我实在住不下去了。

参加完悼公的葬礼后,我以晋巫子黯的身份给公子利上书要求回晋,但公子利却迟迟没有答复,反倒重新开始给我每日递送竹简。我去他理政的偏殿外求见,也回回都被婉拒。

之后又过了几日,四儿从平阳回到了雍城。于安因为也到平阳吊唁秦牯,就跟着她一起回了雍城。

我与四儿七月离绛,算算已有半年。于安这次来,定是要接四儿和孩子回新绛的。

我心急要往将军府去,但到了宫门口,守卫却告诉我,我的腰牌不能用了。疑惑之下,我又去偏殿找公子利,却被告知他正在燕见晋国来的使者,今日还是不能见我。

是夜,明月高悬。我把公子利送给我的竹简、妆奁、手炉、锦被、熊皮全都堆到了院门口,又把他送我的几株木槿花也连根带土一起刨出来,一株株栽在青铜水器里,再一个盆、一个匜,一个盉的往外搬。

“你这是做什么?”公子利站在院门外看着满头大汗的我一脸惊愕。

“你说话不算数,你的东西我也不要。”我抱着栽花的青铜匜一口一口喘着大气。

“快放下来。我以为你这人不会耍性子,哪知道你耍起性子来,宫里没一个女人比得上你。”公子利端走我手里的青铜匜一把放在了地上。

“知道我脾气差,就放我走啊!”

“你若肯留下来,我随你怎么耍性子。”

“公子——”

“晋侯来使召你回去了。”公子利眉头一蹙,迈步从我身边走过。

“真的?!”我连忙跟了上去,急问道,“今天入宫的使臣是为我而来的?”

“晋侯大病,晋太子凿遣使来召你回去。”

“你同意了?”

“没有。”公子利走到房门口,一眼瞧见自己原本精心布置的清雅居室被我搬得凌乱不堪便停下了脚步,“你就真的那么想回晋国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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