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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卿父没事了吗?”伯鲁推着我走到赵鞅榻前。

我替赵鞅仔细检查了一番,恭声回道:“卿相已无大碍了,只是之后半月需卧床静养,再服药调理。”

“用不着,老夫已经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一头散发的赵鞅掀开身上的寝被就要下床。

伯鲁见状赶忙伸手去扶:“卿父,你脚上还有伤,先缓些时日……”

“大惊小怪!老父不用你守着,去门口看看无恤把太史接来了没有。巫医桥,你也下去!”赵鞅瞪了伯鲁一眼,挥开了他的手。

跪坐在一旁沉沉睡着的老巫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颤巍巍起身退到门边。

伯鲁担心地看了一眼赵鞅的脚,却也只能无奈行礼告退。

“卿相对大子太严苛了。”我轻轻合上了房门。

赵鞅脚下一晃,一下摔在了床榻上:“我还能活多久?”他问。

原来,他是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我如果真要他死,只消半月就可以让这个叱咤风云了半辈子的老人死得不着痕迹。可我想他死吗?如果他死了,智瑶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恤会遭遇什么?我的“好父亲”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卿相多虑了。晕厥之症看似凶险,却非死症。卿相若想为世子再争几年时间,就听小巫的话好好服药,静息调理吧!”我扶着赵鞅在床榻上睡下。

赵鞅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长出了一口气道:“老夫不惧死,只是如今还死不得。前夜里,智瑶纵容大子伤了无恤?”

“是。”

“酒宴之上,你非但用棋局赢了陈恒之子,还舍身为我儿挡了一剑?”

“既是卿相听说的,定不会有错。”我低眉垂目道。

“当年太史收你为徒时曾说你是捧书而至的白泽,专为辅佐圣人治世而生。那个时候,老夫还以为太史口中圣人乃老夫自己。如今看来,你这捧书而至的白泽,真正要辅佐的却是我儿无恤啊!”赵鞅看着我疲倦一笑,“智瑶那厮性狂且躁,不足以成大事。我儿性狠志坚,亦能忍,方是雄主。若天佑我赵氏,肯再赐老夫三年时间,区区智氏何足惧也。”

“晕眩之症忌劳累,亦忌躁怒。卿相若真在乎性命,修身养性是为上策。”

“昔日贤人周舍在世时,也常劝诫老夫要收敛怒气。只是脾性是生来的,要改,谈何容易。”赵鞅说着说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哎,当年老夫若有我儿一半的隐忍,也不至于怒杀了赵午,害得赵氏险些亡族……”

赵鞅梦呓般的一句话在我心底撕开了一道裂缝。那些被压抑的愤懑和仇恨随着“赵午”二字全都争先恐后地奔逃了出来。此刻,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与赵鞅二人。悄无声息的寂静在我心里催生出了无数疯狂的念头。现实、梦境、过去、现在,数不清的场景在我眼前不断交织;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全都张着嘴在我耳边不停地嘶吼。如果我把剑刺入他的喉咙,那所有的声音是不是就能瞬间消失,我的心是不是就可以从此安宁了?

“卿相?”

“嗯?”赵鞅迷糊地睁开眼睛,“老夫又睡着了?你师父来了吗?”

“没有。”

“哦,你这些年可同你师父学过解梦?””赵鞅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卿相让世子入宫请师父来,可是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没有,就是梦见了几个故人。”

“卿相可是梦见赵午了?”我盯着赵鞅微微颤动的脖颈道。

“你如何知道?”他一下睁开了眼睛。

“卿相素来不喜他人提及当年的邯郸之乱,更不喜人提及赵午其人。卿相今日自己主动说起,想来定是梦中有所见,有所感了。”

“老夫没有梦见赵午,倒是梦见他不怕死的儿子了。”

“赵稷?”

“是啊,老夫听说有人在新绛城见到赵稷了。”赵鞅微微侧头,淡灰色的眼眸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脸上。

方才那些盘踞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疯狂念头,在他的一注目光下霎时灰飞烟灭。莫名的冷气自脚心直冲而上,我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已冰凉一片。

“赵稷是叛臣,他此生怎敢入晋?卿相听到的多半是谣言吧。”我强做镇定。

“是啊。谣言最是无稽。我再借他赵稷十个胆,谅他也不敢入绛!可他,他怎么敢到老夫梦里来?”

“卿相昨夜梦见什么了?”

“卿父,太史求见。”无恤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请太史进来!”赵鞅双臂一撑又坐了起来。

一袭墨色巫服的史墨推门而入,赵鞅即刻挥手让我回避。我同史墨见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无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有话要说,但还是合上了房门。

赵鞅已经知道我见过赵稷了吗?他已经知道我是赵稷的女儿了吗?

灰白色的瓷土罐里沸腾着鱼眼似的气泡,被切成薄片的血参根在淡棕色的药汤里不断地翻滚。我蹲在火炉前,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直射而下的阳光在瓷罐光滑的口沿上,亮起了一弯刺目的光。

这是一副养血补气的汤药,再等一刻钟,待汤药里的龟板胶都融化了,我就会把它呈给赵鞅。如果赵鞅真的已经对我起疑,他就绝不会喝下我熬的药。

屋里的人还在说话。赵鞅和史墨的声音很轻,一点点嗡嗡的响。无恤的声音略高些,但零零碎碎怎么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伯鲁此刻也在房里,但似乎一点儿都插不上嘴。

赵鞅到底做了什么梦,要请史墨来解梦?史墨这会儿在屋里又会和他说些什么?赵稷在晋的消息显然已经有人告诉赵鞅了,那现在城外嘉鱼坊里会是什么光景?

我有满满一肚子的疑问,而所有的答案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可我却不敢离开药罐寸步,我不杀赵鞅,我的父亲自然还会有别的手段。他这次既然冒险来到新绛城,就绝不会无功而返。

“卿相,药煎好了。”我端着新煮好的药汤推开赵鞅的房门。

赵鞅靠坐在床榻上,灰白色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也许是因为听了史墨的话,也许是对史墨说了太多的话,他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

无恤和伯鲁见我来了,起身给我让出了一个位置。我跪到榻旁,将盛着药碗的漆盘奉至赵鞅面前:“卿相,药凉好了。”

“嗯。”赵鞅朝我伸出手来。

漆盘上的重量一轻,我心头高悬的巨石轰然落地。还好,他什么也不知道。

“卿相且慢——”赵鞅低头正欲喝药,一旁的史墨却突然将碗夺了过去。

赵鞅眉头一蹙,转头再看我时,浑浊发灰的眼睛里已生出了一道锐光。

“师父?”这药无毒,可我的心跳却如擂鼓一般。

“上炉温着去。”史墨将药碗递给我,转头对赵鞅道:“空腹饮药极伤身。小徒年幼又心急卿相之病,所以思虑不周,还望卿相见谅。”

“无妨,老夫自己也忘了。”赵鞅笑道。

“是啊,我怎么也给忘了。卿父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我这就叫庖厨准备些吃的来!”伯鲁急忙起身出门传菜。

赵府的庖厨里早就备好了赵鞅的吃食,只一会儿就有婢子端着一张小几进了屋。几上放着一碗粟羹、一豆肉糜、一条蒸制的青鱼和一盘腌渍的脆瓜。小婢子放下小几也不急着呈给赵鞅,自己先从每样菜里各夹了一些放在小盘里低头吃了,吃完了又往一只手掌大小的漏壶里装了水。

滴咚,滴咚,漏壶里的清水渗出青铜的缝隙一滴滴地落在下方的瓷碗里。

小婢子默默地跪在墙角。一屋子的人除了我之外,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赵鞅什么时候有了“试菜人”?莫非我在秦国时,已经有人对他的饭食动过手脚了?

当小几上的漏壶滴尽了最后一滴水,小婢子将食几奉到了赵鞅面前。

赵鞅胃口不济,随意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食几。

我端着手里温好的药汤本想叫那试菜的小婢也来喝上一口,可转念一想,药是我煎的,试药的是不是也该是我?

赵鞅擦干净了嘴角抬头看向我,我端起药碗就往嘴边送去。

“胡闹,药岂能乱喝。”无恤大手一张直接盖住了药碗。

我示意他赶紧移开手,他却挑眉回瞪了我一眼。

“煎的什么药?”史墨问。

“补气养血之药,血参根为主药,附以红果、地龙骨、龟板胶……”我将所用药材悉数报了一遍。

“不用试了,拿来给我。”赵鞅朝我伸出手来。

“卿相,立好的规矩不能坏。”史墨伸手将药碗端了过去,直接递给了一旁的伯鲁:“试药不同试菜,这药和你对症,你若信她,就替你卿父饮一口吧!”

“好。”伯鲁朝我一笑,毫不迟疑地接过药碗喝了一口。

赵鞅最终喝光了我煎的药。可当我端着空碗退出那间屋子时,一颗心却沉得透不过气来。

赵鞅没有怀疑我,怀疑我的人是史墨。从始至终都在骗我的人,是我最敬爱信赖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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