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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力子都,曹幹前世之时也未听闻过其名,不知其人,更别说这董宪了。
曹幹绞尽脑汁,也没从脑中找出此人是谁。
不过从眼前这人的这幅架势来看,曹幹却可料出,董宪其人在东海郡的名气一定不小。
曹幹料得不错,董宪在东海郡的确是颇有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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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宪是沂平郡朐县人,和力子都算是乡里,并与力子都一样,也是豪强出身,他家在朐县称得上是强宗右姓。却是说了,既为豪强,为何造反?是因为和力子都、董次仲此类豪强聚众起事的缘故相同,亦是因见民怨沸腾,遂生野心,故而起事么?倒也不是这么回事。
董宪的聚众造反,是当今海内诸多“作乱”之人中的另外一种典型。
他造反的原因,和琅琊人吕母聚众造反的原因一样,亦是因为报仇。
只不过和吕母不同的是,吕母是为儿子报仇,董宪是为父亲报仇。
董宪的父亲为人所害,为给他父亲报仇,董宪於是散尽家财,招聚轻侠、亡命,最后终於为他父亲报成了仇,但是却也因此犯了王法,县里没法再待了,他遂领着他聚集起来的这些人,转入山泽,成了贼寇,众稍多后,甚至还打过县城。
——要论聚众作乱的时间,他比力子都起事的时间还要早些。再后来,力子都起事,部曲日众,名声日振,他就率领他的人,投奔到了力子都帐下,现为力子都帐下有数的从事之一。
如前所述,力子都部中和樊崇部中各级头领的称号,与董次仲、城头子路部中各级头领的称号是一样的,也是从尊到卑,分以“三老”、“从事”、“卒史”这三级为称。
力子都部中,“三老”当然是力子都,往下便是“从事”这一级。
力子都帐下现有从事十余人,董宪是其中部曲最多,名头最大的一个。
“从事”再往下是“卒史”,也就是相当於高长部中曹丰、田武这一级别的小率。只不过,力子都的人马远比董次仲为多,所以“卒史”这一级别的小率,虽是在力子都帐下的地位与曹丰、田武等此前在董次仲帐下时的地位相类,但实际上这些“卒史”手下的人马,却是要比曹丰、田武等的部曲远为多的,大致可与高长这类“从事”相比,多则数百,少亦百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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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正和曹幹说话的这人,即是董宪帐下的“卒史”之一,其人名叫贲休。
虽是不曾闻听董宪之名,曹幹岂会是没有眼色的人?他当然不会坦诚直言,说他不知董宪是谁,便语带尊敬,说道:“足下是董从事帐下的?董从事之名,我等可是久仰至极了!”
这人瞧了曹幹几眼,咧嘴一笑,说道:“你莫要唬我,我家从事之名,你肯定没有听说过。不过亦不打紧,我告诉你,力大率帐下共有从事十余,我家从事在其中,乃是第一,不仅人马最多,而且无论武勇,抑或名声,我家从事也都是当之无愧,可称居首!你等若是能够投到我家从事帐下,得了我家从事的收容,亦算是你等的运气了。”
曹幹应道:“是,是。”
这人说道:“你别光‘是’,‘是’的。……怎样,你等愿意投到我家从事帐下么?”
本是来送书信的,但高长的朋友却已死了,紧接着,被一个才见到的“凶悍”之人近似逼迫的要挟入伙,变化出现的太快,太过突然,曹幹再有应变之能,此时此刻也无应对之策。
他只好再来个“事急从权”,心道:“且先敷衍过去罢。”说道,“若能得到董从事的接纳,在下自然是千愿万愿,只是在下并非是我部的部率,这样的大事,还是得等我家部率到了之后,由他来做决定才行。不过请足下放心,以我料之,我家部率一定是会同意的。”
由曹幹这话,让贲休想起还没有问曹幹他们的“从事”叫什么,便问道:“你适才说你家从事早几年前,曾经亡命来过东海,你家从事叫什么名字?”
曹幹答道:“我家从事姓高讳长。”
贲休问他身后的那些人,说道:“你们听说过这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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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的众人俱皆摇头,说道:“不曾听过。”
曹幹见到他们这些举止,听到他们的这两句对话,心有所悟,想道:“这贲休应是曾为盗贼!”
高长前几年来东海是亡命来的,那么既然他是亡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到了东海后,他所结识、来往的人必也就多是与他类似的人,或亦是获罪亡命之徒,或则为本地的贼寇之流。
这贲休如是个良善百姓出身的话,一闻高长乃系“亡命”,肯定就不会想着再去问高长的名字,而他现既有此问,明显的,他就一定不是寻常百姓的出身,此前应该要么也是亡命,要么就是贼寇,并且他身后的那些人和他亦是相同。
曹幹猜得没错,贲休和他身后的这群人此前确是贼寇,他们是同一伙的盗贼,后来投了董宪。
贲休见身后众人没有一个听说过高长之名的,便也不再多问,与曹幹说道:“我家从事而下不在此处。今儿个晚了,你跟我进里,先在这儿住上一夜,等到明天,我带你去见我家从事。”
曹幹心道:“既来之,则安之,我若不应允,势必会激怒於他,也罢,就先顺着他的话吧。”口中应了声,就带着丁狗、郭赦之两人跟在贲休等后头,往那村子而去。
到至村口近处,曹幹三人朝那里墙上挂着的里魁看去。
这里魁的衣服被扒了个干净,赤条条的悬挂在杆子上,可以看到他的身上遍布伤痕,肚子上被拉了个口子,有肠子露在外头,流下来的血已被冻成了血块,死状可谓凄惨。
郭赦之、丁狗只看了一眼,两个人忙不迭的就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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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赦之喃喃说道:“杀就杀了,咋还把肚子拉开了?还挂在杆子上?”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仍是被前头的贲休听到了。
贲休抛着铁球,扭脸乜视,说道:“你问为何把他肚子剖开、挂在杆子上?”
郭赦之没想到他能听到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慌忙支吾答道:“我、我……”
贲休笑道:“不把他肚子剖开,让他死的惨点,他女儿咋会乖乖的任俺们玩弄?”
眼见着这里魁如此凄惨的死状,耳听到贲休这样轻松的笑语,郭赦之在高长部下,那也是一条好汉,上阵杀敌时不曾害过怕的,可这时却只觉寒气阵阵,逼入体内,再看这贲休,如看见了一头恶狼也似,对他不由自主的起了惧怕之意,喃喃的,无从接口了。
贲休大笑起来,抛着铁球,顾与左右说道:“这小郎还真是实诚,我说的话,他竟是信了!”
跟着他的那些人齐声笑道:“信了、信了!”
贲休笑道:“这小郎,我是开玩笑的。我杀他,不是为了夺他女儿,玩得尽兴,而是因为我今次之所以来此里,是奉了我家从事之令,来问他们要粮的,可这里魁居然骗我,说他里中已无余粮,而实际上他把粮食藏了起来。你说,他这样做,我不杀他,怎还能成?不但要杀,还只能让他受尽折磨而死,然后挂在杆子上,让周围的乡里都看一看,欺瞒老子,是何下场!”笑问曹幹,说道,“曹小郎,我瞧你是个明事理的,你来说一说,我说的对不对?”
“……足下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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贲休叹道:“哎哟,我也是不想杀他的啊,这就叫好人难做!”
曹幹与郭赦之一样,而今亦是上过战场,亲手杀过人的人。要说起来,死在战场上的人,死状可能比这里魁会更加凄惨,有残肢断臂的,有脑袋掉的,肚子拉开的也不是没有,可那毕竟是死在战场上的,是两军殊死搏斗后的结果,与眼前里墙上被挂着的这里魁乃系受尽折磨而死是截然不同的。曹幹也是只看了一眼后就不想再看,且觉胃中翻滚,有想吐的感觉。
不过他比郭赦之、丁狗强的是,他的自控能力更强一些,他的脸上并无异状露出,探手抚摸着颔下短髭,忍着恶心,说道:“是,这里魁胆敢欺瞒足下,杀他自是应该。”
贲休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对嘛!所以我就只能把他杀了,杀了后,挂到杆子上示众。”舔了舔嘴唇,像是回味什么似的,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女儿的确诱人,让俺们玩耍的甚是尽兴!”问他身后的那些人,笑道,“你们玩耍的尽不尽兴?”
他身后的那些人露出淫秽的笑容,纷纷答道:“尽兴、尽兴!”
贲休哈哈大笑,与曹幹说道:“等你们住下,我把他女儿送你屋里,让你也尝尝她的滋味!”
曹幹知道,这个时候是断然不能拒绝贲休的,便胡乱点头,敷衍着应了两声。
……
进了里门,一股恶臭随着寒风传入鼻中。
循着臭味来的方向,曹幹、郭赦之、丁狗举目望去,看到在里门边上,靠着里墙,横七竖八的堆了好多具尸体。这些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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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无须问,这些被杀的人,必然都是这里中的百姓,且其中应是不乏那里魁的亲族。
有了刚才郭赦之小声嘀咕的经历,这一回,曹幹三人没一个出声的。
里门正对着一条土路,这条土路,即是这个村子的主干道。
沿路往前走,路两边的村舍里,有的传出来喝酒猜枚之声,有的传出来妇人的啼哭之声。
几个院子中,或站、或坐的,分有两三个衣衫破烂的壮汉。这些壮汉都是贲休的部曲。看到贲休回来,这些人皆向他行礼。
过了七八间村舍,贲休暂止脚步,指着路边的一个院舍说道:“这院里没人住,你们今晚就在这儿住。”
曹幹应道:“是。”
贲休说道:“等会儿,我派人给你们送些吃的来。”咧嘴又是一笑,说道,“还有里魁的女儿,我也叫给你们送来!今晚,你们好好的快活快活,明天中午吃过饭,咱们就动身。”
说完,贲休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中,随便点了一人,令他带曹幹等人去那院里,随后,自率其余的人接着往前去了。
被点出的那人把曹幹三个领到院中以后,也没有领他们进屋,指了指墙角的柴火,说道:“嫌冷的话,你们自己生火。另外有件事,我得给你们提个醒,我家卒史治军严厉,入夜后,没有我家卒史的命令,任何人是都不许乱走、乱动的,你们今晚就在这屋里好好待着,不要出来,如果出来,被巡夜的看见,将你们当做贼子杀了,到时你们可无处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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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从见到贲休到现在,看到的那一幕幕情景,这也叫治军严厉?
将“严厉”唤作“严酷”,或许还差不多。
曹幹应诺称是。
待此人离开,曹幹叫郭赦之、丁狗先去屋里边看一看,自己则去墙角取柴。
雪这两天一直没停,不过一直也都下的不大,柴火上积的雪并不是很厚。
曹幹把积雪打掉,选了些靠下边的较为干燥的柴火,挑好后,抱做一堆,亦进了屋。
此时已经暮深,室内昏暗,郭赦之不知从哪里找到了麻束,点着了,屋内的样子稍微可以看得清楚了些。却见这屋里,家徒四壁,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泥地,四面黄土垒成的墙已然发黑,并出现了一条条的裂痕。整个屋内,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两张破席,一堆干草。
丁狗说道:“咋这么穷?啥都没!”
郭赦之说道:“也不见得就这么穷,也许是这屋里的东西……”往外头努了努嘴,“都被他们掠去了。”打了个冷战,说道,“真是冷啊!”
曹幹把柴火丢到地上,拢到一块儿,拍了拍手上的土和雪,说道:“把火生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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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狗的资历浅,这活计当然是归他来干,郭赦之是不会干的。
趁着丁狗生火的空儿,郭赦之凑到曹幹身边,说道:“小郎,我咋觉得这贲休不像个好人?”
曹幹笑道:“郭大兄,若说不是好人,咱们现在可也不是好人。”
郭赦之呆了下,说道:“小郎,这是两回事。你看那本里里魁的死状,再看那里门边上的那些尸体,这咋跟贼寇似的!”
曹幹说道:“郭大兄,这贲休,十之原先就是贼寇!”
郭赦之担忧地说道:“小郎,他不会把咱们给杀了?”
丁狗仰起头来,说道:“他为啥要杀咱?”
郭赦之朝曹幹的怀里努了努嘴。
他和丁狗都是知道曹幹随身带的有高长给曹幹的那三块金饼的,丁狗这才反应过来,明白了郭赦之会有此忧,倒是也不禁担心起来。
曹幹对此却无担忧,说道:“一则,这贲休现尚不知咱带的有金饼,他知道了也没关系,他若想要,给他便是;二者,适才他问咱部有多少人马,我对他说了有近千之众后,我分明瞧见,他有色动之态,亦即是说,我料他现在一心想的,应是将咱们招揽到他家从事帐下。他说明天带咱们去见他家从事,这话当是不假,所以你俩就别担心了,他不会杀了咱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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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赦之、丁狗连连点头,都道:“小郎说的是。”
郭赦之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说道:“小郎,方才贲休说高从事的朋友,一个多月前就已死了,那咱们底下来可该咋办才好?难不成,真的就从了这贲休的招揽,投了那什么董宪?”
“怎么?郭大兄你不愿意么?”
郭赦之朝屋外看了看,放低声音,说道:“小郎,这贲休何止是个贼寇,简直就是个贼寇!他的行径这般,董宪又能好到哪里?咱们若是投了那什么董宪,只怕往后要受罪不少!”
这话却是有些出乎了曹幹的意料。
未曾料到,郭赦之还能看到此点。
这一层,其实也正是他现下的忧虑之处。
数月前跟着曹丰起事时,曹幹是绝没有料到,造个反也会如此艰难!造反的危险性,他当然是知道的,可是在董次仲帐下时被董丹针对,离了董次仲,又被刘小虎、陈直觊觎,而下大队人马尚未到达东海,半道里又杀出个贲休、董宪,这些种种艰难,他是没有预料到的。
“如似荆棘丛生啊。”
郭赦之问道:“小郎,你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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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迫用了刘昱为主后,曹丰问曹幹该怎么办时,曹幹回答曹丰了一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此际,这句话又浮上曹幹心头,他说道:“开弓没有回头路,东郡咱们现在是回不去了,而高从事的朋友又死了,於下咱们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一步,看一步?”
曹幹说道:“且待明日,见到董宪,看看他是何等样人后,再说其它罢。”
柴火已经生着,屋里还是冷,三人掩上屋门,坐到席上,凑在一处,将那干草盖在身上,权算起个取暖作用。正在说话,院里传来脚步声响。
曹幹停下话头,丁狗起身,去打开了屋门。
两个妇人低着头走到了门口,跪将下来,把手中的饭呈上,——是给他们做好饭了。
丁狗接住饭,这两个妇人半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抬眼看人,便慌慌张张的退出了院子。
只是简单的饭食,饼、酱和稀粥,和郭赦之他们在高长部中的日常所食无有差别。
郭赦之端起碗来,一边迫不及待地吸溜了口热热的稀粥,一边说道:“力子都说来有万余之众,名声那么大,可他部曲的伙食,跟咱却没啥区别啊!”
曹幹也端起了一碗粥,慢慢的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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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答郭赦之的话,心道:“区别肯定还是会有的,但这区别,不会是寻常兵士间伙食的区别,只会是力子都、董宪和董次仲、董丹他们这些大小头领之间日常享受的区别,放到底层的兵士来讲,能有什么不同?”
这两天行路,吃的都是干饼,被冻得硬邦邦的,如今喝着热粥,吃着热腾腾的饼,虽然简单,三人却如食美味,狼吞虎咽的,很快就把送来的这些饭食吃完了。
腹中饱了,身上亦就暖和了不少,不像方才那么冷了。
丁狗把碗碟收拾了一下,放到了屋外,正要将屋门再关上,外头又传来了脚步声。
丁狗看去,风雪夜色下,见是一人拽着个女子从院外进了来。
这人傍晚时在里外见过,是贲休的一个随从。这人拖着女子进到院中,呲牙笑道:“我家卒史言而有信,说要把里魁的女儿给你们快活快活,这不,就令我把里魁的女儿给你们送来了!”揪着那女子的头发,扔条狗似的,把她扔进了屋内。办完这事儿,这人转身离去。
如血的火光里,曹幹、郭赦之、丁狗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这个躺在地上的女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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