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像是尽染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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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朱一晚上没睡着觉，到快天亮时分，才模糊睡着。

却方才入睡，耳边就传来凄叫哭喊，使他从睡中惊醒，侧耳听去，倒非是幻觉。

按用黄香的计策，董宪昨天就已派人从裹挟来的百姓中，选出了一些合乎条件的，但因昨晚选完后，时间已晚，所以没有给他们编部曲，放到了今早来编。这会儿，天虽尚未亮，然那些百姓已在被几个董宪帐下的军吏领着人，强迫着编为什伍，并每十个人，用一条长索串之。

黄朱所听到的动静，即是由此而来。

今日仍要攻城，董宪帐下没有编伍百姓任务的各部小率及兵士们也都起得很早，百姓因不知将要面临什么而发出的惊恐哭叫声外，且混杂着各部集合的声响。

帐中没有点烛火，黑漆漆的，黄朱反正也睡不着了，他索性便也就不再睡，翻身而起，披着被子，坐在榻上，觉此晨意之凉，闻彼帐外远处百姓哭喊，他不禁暗自幽思。

当初来投董宪，他为的是什么？

既是因曾闻过董宪英雄之名，也是因他自以为大小算是个读书人，却因家贫而入仕无门，怀才不遇，又复见王莽诸政不得民心，似是亡之将即，遂乃投了董宪！

“可我投董公，为的绝非是杀戮无辜百姓啊！”他拽了拽被角，以御凉意，心中想道。

一支部队拉起来后，几百、几千部曲，就是几百、几千张嘴，为供应部曲的吃用，平时少不了的需要抢掠乡里，这些，黄朱可以理解，也能接受。但今日攻城，却竟是要把无辜的百姓用绳索串之，强迫他们附城，这且罢了，又还要把他们的父母妻子置之於后，敢不进者，便将其父母妻子尽皆斩之，这，已不是抢掠，简直是屠杀了！以士人自居的黄朱实在难以接受。

闻说刘邦当年，曾与父老约法三章，由是而得关中民心，这才是黄朱认为的“英雄该行之事”，董宪既亦有英雄之名，所行之事，却怎么与黄朱想象中的“英雄该行之事”差别如此之大？

又何止董宪！

上至力子都，下至力子都帐下的其余各部从事，自投到董宪帐下后，黄朱侧目观之，见瞧彼等，几乎是人人这般，个个都是行事如此，视寻常百姓如猪狗，唯县乡豪强、轻侠能为他们的座上之宾。难道说，就没有一个看到民心之重要，而愿行仁义之事的“真正英雄”么？

真可谓是愁肠百转，黄朱已是在怀疑自己当初来投董宪的此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

辰时初，今日的攻城开始。

刘昱部的攻城用的便是昨天定下的那个办法。

从五个曲同选出的那五百来兵卒，依按“四队两部”这样一个临时编制，轮番上阵。

比之昨日，因为后有力子都遣来的督战，前如昨日，仍有曹幹、孙卢等的身先士卒，并及经过昨日一战，对守卒的各种抵御手段，军吏、兵士们也都已心中有数，故是打得好了一点。——孙卢昨天肩膀受了伤，但毕竟有铠甲保护，伤势不重，他本勇悍之人，因今日带伤上阵。

尽管还是没有人能够先登，整个一天的战事下来，依然没有能取得明显的进展，不过好歹直坚持到傍晚收兵的时候，也没有再出现像昨日那样崩溃的状况。

战罢撤退，选出的这五百来兵卒今日都上阵了，伤亡共计四十余。

担架队的人抬着尸体和伤员，兵士们推着云梯、撞车，在守卒们“箭雨欢送”的招待下，鱼贯而退，先到了护城河的西岸，等力子都的督战队离开后，乃与主力汇合，随后还营而去。

一天的鏖战，虽然是轮番上阵，可上阵的军吏、兵士们也都很疲惫。

而在还营路上，曹幹时而后顾城南。

城南的董宪部也在撤退归营。

他为何会频频顾目城南？随在他身边的李顺、李铁等人，不必他说，也都知缘由。

今天攻城之初，曹幹等还没有注意到城南的情况，但不久，他们就被从城南传来的哭喊声和恐慌惊叫等声给吸引去了部分的注意力。城南的哭喊等声委实太大了，乃至压过了他们这边攀城、进斗的作战声。他们这才发现，城南的董宪部居然是在迫驱当地的百姓攻城！而且不单把攻城的百姓用绳索串了起来，这些被迫攻城的百姓的家属也还被赶到了城南的护城河边。

只李顺、李铁等从战场上暂撤下来，在稍后方休息的那么会儿功夫中，便相继亲眼看见了至少四五次因为某个攻城百姓的不敢攀援云梯，而那些家属被董宪部的兵士乱杀一通的场面！

不分男女老弱，杀了后，尽投入护城河中。——便在方才，战罢撤退时，曹幹等清楚地看到，城南的护城河水都已被染红了。却黄香的建议，提的虽是杀不敢进者的父母妻子，可负责杀人的那些董宪部的部曲，又哪里会有“闲心”，还真的把攻城百姓与他们的父母妻子对上号？因是，只要有攻城百姓不敢上云梯，这些杀人的董宪部曲就不管是谁的家属，随意乱杀。

百姓家属被乱杀的场面足以令人震惊，被驱赶着攀附云梯的百姓附梯时的场景亦使人不忍。

攻城的百姓因为是用绳索串着的，故当某个百姓被拍杆打到、或是被箭矢射到，从云梯上掉下时，往往就会拽着别的百姓与之一起坠落地上。被拽着坠落的百姓重则摔死，头崩脑裂，轻则骨折，至不济，也会被摔个头昏脑涨。一人坠地，数人相陪！而掉下来的那些百姓，没有被摔死，或腿没被摔断，还能攀爬梯子的，董宪部督战的兵士也不会因他们掉下来就放过他们，会重新用绳索串之，将他们排在后头，等着继续攀附。饶以铁石心肠，观之也是恻然。

总之，城南今日当真是一片惨不忍睹之状。

不过，黄香建议使用此计的目的，倒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实现。

人孰无情？已判断得知，这些串起来被迫攻城的人必俱是本县百姓，看到他们掉落的惨状，看到他们掉落后又被串起来的情景，看到他们家属在护城河边被乱杀的场况，城上的守卒再是心硬，再是有杜俨、冯郎严厉的军令，拍杆打到后来，箭矢射到后来，也是不由手软！

到收兵撤退时，城南守卒的守势，和昨天比较，已是弱了几分。

曹幹后顾，远望城南，剩下来的那些百姓和他们的家属，在董宪部督战兵士的驱赶下，趔趔趄趄地前行，董宪部的主力在他们旁边行进，董宪的将旗高高飘扬，於此夕阳映下，在黯淡沉默的黄黑色城墙的背景下，他恍惚间，只觉董宪的将旗、董宪数千的部曲像是尽染鲜血。

他一再顾视注目，而却无话可说。

……

曹幹所不知道的，所没看到的是，董宪的将旗之下，骑在马上的董宪面色颇是欢喜。

他抚着胡须，笑与乘坐肩舆，随行在侧的黄香说道：“先生的计策真是好用！可惜天已暮时，今个儿没法再攻城了，不然的话，指不定咱们今日，就能登上南城墙的城头了！”

黄香悠然地坐在肩舆上，抚摸着洁白光润的玉如意，微微笑道：“今日虽不能再攻，然以今日势头观之，明天不管怎么着，当是也能登上南城墙了。从事可在大率面前立下先登之功矣。”

闻及力子都，董宪的面色冷了一冷，他举目往西北看去。他看的方向，正有百十兵卒在往力子都的大营去。这百十兵卒，就是力子都今日派来他部督战的督战兵士。

董宪哼了声，说道：“大率今日派来督战的小率，来到咱部中时，气势汹汹，摆明了是想寻我的麻烦！多亏了先生此策，让他无功而还！”

……

董宪说到的这个小率，也正回头在看董宪这厢，不过他很快就把视线收回了。

回想到今日攻城所见的残忍情状，这小率心道：“董宪端得心狠手辣，没料到他今日竟会驱赶当地百姓攻城！且攻城还竟是小有进展，叫我不能大开杀戒。”

能被选为督战队的小率，在全军来说，都是心狠手辣之辈。

可今日在董宪阵中所见到的那攻城惨景，却是叫这个小率也目瞪口呆。

他奉令来督战董宪之前，领的有力子都的令，若董宪仍於昨日一般，不肯催动部曲卖力攻城，力子都允许他，哪怕是董宪帐下的卒史，他也可杀之。他本是提足了劲来要杀人的，结果让他看了一天的董宪杀人！看到最后，就连他，都对那些百姓和他们的家属起了点怜悯之情。

不过，力子都允许他杀人的命令，他虽不算完成，但他也颇有收获。

摸了摸怀中的那物，这小率转又想道：“今日虽未能杀几个董宪部的卒史、小率，为大率立威，可却得了此物，献给大率后，必亦是能得功劳！”

求得力子都的赏赐心切，他催令部曲加快脚步。

没多久，到了营中，叫了部曲自去休息，他径来至力子都帐外求见。

力子都刚回帐未久，闻是督战董宪部的小率回来求见，就叫他进来。

这小率入道帐中，伏拜在地，双手将一块折成小块的绸布高高捧起，说道：“大率，今日小人在董从事部督战时，得了此城中射出的箭书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