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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来叫人诧异,细细想之,这的确像是力子都的风格。
杜俨派来潜伏义军中,刺杀力子都的李瑾,起初力子都也没杀他,是李瑾不愿意降,用他的话说,“瑾清白男子,岂可附贼,上令杜公失望,下使父母蒙羞”?找机会自杀了。李瑾死后,力子都还伤感了好几天,为之数日没有饮酒,言说“世间少一壮士”。
也能理解。
力子都有轻侠脾气,轻侠所重者,“尚气轻生”。忠义不忠义的,可以别论,李瑾不降,最起码可称“尚气轻生”,贾恭今在力子都营中杀霍胜,焉会不知后果?亦是可称“尚气轻生”。
这就对了力子都的脾气了,他喜欢这类的人,视这类的人为同道,不忍杀之,也就不足为奇。
曹幹自问之,换了是他,能如力子都么?
不杀李瑾、不杀贾恭这点,他或许能如力子都,但不杀的原因,绝对不会是因为重李瑾、贾恭“尚气轻生”。这需要看李瑾、贾恭有没有自己看重的地方,是不是可用的人才。
真实的想法,不能与陈获说,曹幹假意嗟叹,赞叹了力子都数句。
陈获淡淡的回应两声,显是对因此而赞叹力子都没甚兴趣。
曹幹及时转开话题,问陈获,说道:“陈君说陈公上午去拜谒王公了?敢问之,还是为的咱部西入鲁郡此事么?”
“不错。”
曹幹问道:“王公怎么说的?”
“我也不知,我阿兄未曾与我说。”
怎么可能会不和陈获说?无非是陈获嘴巴严,不想告诉曹幹。不告诉就不告诉吧,想来应是没有什么变卦,若是出现变故,刘昱一定会再召各曲的曲军侯去他帐中计议的。——曹幹不知的是,今天上午陈直再次去谒见王丹,为的不止是西入鲁郡这件事,也是为了“搞些兵械”这件事。重礼送到,已经得到了王丹的许诺,他向陈直保证,他这两天会找机会帮刘昱说项。
曹幹说道:“好吧。君就不知,便就算了。”摸了摸颔下短髭,示意请陈获喝汤水,笑问说道,“陈君大驾光临,来我曲中,为的可是挑选执法军吏?”
陈获不喝,颔首说道:“为的正是此事。关於执法军吏的挑选,从事和我阿兄提的几条要求,君昨天在帐中是亲耳听见。第一条,队率以上军吏;第二条,须得识字;第三条,年龄不能太大,三十为限;第四条,为人处事,须当公正。曹军侯,你曲中合适这四条的人有么?”
“还真是有!”
陈获问道:“是哪个?”
“我曲中的队率都是贫寒乡民出身,本身识字的没有,苏先生的识字班开起来后,我曲中队率多有入班学习,不过时日尚短,字也都还没认多少。队率中,我就不推荐人选了。我曲中有一个位比屯长的部曲,名叫王庭,其人识字,今年二十多岁,为人公正,我认为最是合适。”
陈获微蹙眉头,说道:“王庭?”
曹幹笑道:“对。此人不是外人,也是咱的县里人。陈君来我曲中的少,没有见过他。陈公、刘大家都见过他的!陈君,要不我把他召来,你亲来看上一看,看看合适不合适?”
“劳军侯把他召来吧。”
曹幹即令帐外的褚交,找王庭来。
褚交应诺,未几,领着王庭来到。
王庭入帐,下拜行礼。
曹幹令他起来,指着他,笑与陈获说道:“陈君,他就是王庭,你看看怎么样?”
陈获上下打量,只见这个名叫“王庭”的年轻人,相貌寻常,中等身材,黑瘦黑瘦,脸上和手上等露在外头的皮肤很粗糙,一看即是在起事前,必与曹幹相同,也是於乡间务农的农夫。
昨天军议开完,回到驻区,和部曲们一块儿干着活的时候,曹幹就把刘昱打算扩充执法军吏队伍之事,与王庭说了,并与他说,已经决定推举他为本曲的执法军吏之举荐人选。
政委之任,王庭都不是很想干了,一门心思的只想当个领兵的军事主官,军事主官的事儿尚没着落,又让他改行去做执法军吏,他愈是兴致缺缺,不太乐意。曹幹为此专门放下活计,拉他坐在边儿上,与他说了好大半晌,让他明白了推举他为执法军吏人选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重要在何处?
练兵,可以偷师;打仗,也可以偷师,可以在战斗中向友军、向敌人学习;唯有军纪林林总总的大小条文,难以偷师,难以自学,而军纪对於一支部队的重要性,又是不言而喻的。以前,没有机会学,现在要扩充执法军吏的队伍,学习军纪的机会有了,那就不能轻易放过!
曹幹昨天且交代王庭,举荐只是其一,能不能被陈获选中,还得看他的表现,命令他务必争取被陈获选中。
此刻帐中,曹幹昨天的命令,言犹在耳,王庭挺胸昂头,尽力表现出精明能干的样子。
陈获打量了他多时,问道:“你叫王庭?”
“回陈君的话,小人王庭。”
陈获说道:“要做执法军吏,识字是前提。曹军侯说你识字,我就不考你识字的能力了。我只有一个问题问你,你答好了,我就收下你,你如答得不好,我只能不要你。”
王庭挺足了精神,恭谨地说道:“请陈君垂询。”
陈获说道:“蛮夷某甲,已接到被征召为屯戍守卒的文书,但他没有奉书到屯戍地,而是中途逃亡。后被抓获,某甲自我辩解说,‘依照汉《蛮夷律》,蛮夷男丁,每年交纳五十六钱的賨钱,就免除徭役、赋税,不该再服兵役。他缴了賨钱了,所以他不应该服兵役’。我问你的问题即是,如果是由你来判此案,你怎么判?是判他无罪,还是判他有罪,依法惩治?”
王庭的汗,顿时就从额头冒下来了。
“賨(g)钱”,是巴蜀、荆州等地的蛮人所需缴纳的一种赋税。王庭是北方人,压根就没听说过这种税。甚么是“賨钱”?他不知道。蛮人男丁,只要缴賨钱,就免赋役的这条汉律规定,他也不知道。这两者他都不知道,还且便了,陈获没给他解释甚么是賨钱,但给他提到缴賨钱免蛮人的劳役、赋税这条律法了,问题他是听明白了。
可关键是,听是听明白了,该怎么判?
他一头雾水。
如果《蛮夷律》规定了缴纳賨钱,就免除赋役,则这个蛮夷某甲半道逃掉,似是无罪;但若是判他无罪,总感觉哪里又有些不对,已经下文书,征召他服兵役了,任其逃掉,不加治罪?
王庭彷徨不知该何以决断,下意识地看向了曹幹。
曹幹端坐席上,抚摸着颔下的短髭,不动声色的,摸着短髭的手轻轻往下劈了一点。
王庭脑海中灵光一现,大声答道:“回陈君的话,当判有罪,依法惩治!”
陈获问道:“为什么?《蛮夷律》有规,缴賨钱即可不服赋役,某甲已缴纳賨钱,为何治罪?”
王庭答道:“即便缴纳賨钱可以免除役、赋,官寺已下征其为屯的命令,某甲就已是戍卒!半途而逃,便是违法!理当惩处!”
陈获问道:“你这样判处,不觉得你不公正么?”
王庭说道:“小人愚见,并无不公正。”
陈获又问道:“若治其罪,依何律治罪?”
王庭茫然说道:“小人不知陈君此问何意。”
陈获说道:“《兴律》令:当戍而不行,完为城旦;《军律》令:戍而迟至者,腰斩。某甲此案,适用何律?”
王庭略加忖思,有了答案,回答说道:“当依《军律》,处腰斩之刑。”
陈获问道:“二律对此皆有令,你为何选用《军律》?”
王庭答道:“如陈君言,《兴律》所令,是‘当戍而不行’,《军律》所令,是‘戍而迟者’,某甲已受文书,已是戍卒,理当从《军律》所令。”
刘昱虽没给陈获暗示,陈获也知刘昱近来甚是不满曹幹,原意是不想选他曲中之人来学军法,故此问了王庭这么一个有难度的问题,殊未料到,王庭居然答对!——虽然他答的不全面,可判处某甲有罪的这个判案结论是正确的。陈获未能得偿所欲,一时抚须无语。
曹幹问道:“陈君,王庭答对了么?”
陈获不能说昧心话,迟疑了下,说道:“答的不全面,但亦算是答对了。某甲确然有罪。罪在两条,一条是《蛮夷律》虽然有规,缴纳賨钱,就免徭役、赋税,然徭、赋并用之时,通常只指民事,不含兵役;另一条便是王庭所答。该按何律惩治,他也答对了,是该按《军律》。”
得了陈获对自己回答的肯定,王庭“噗通、噗通”跳的七上八下的心,乃才落回胸腔,不知觉间,汗水已经顺着他的脸颊,快流到嘴边了。他悄悄地拽着袖子,擦了擦。
曹幹亦是松了口气,笑道:“既是答对,那陈君是不是可以收下他做个弟子了?”
陈获点了点头,与王庭说道:“我还有三个曲没有去选,估计选完就到傍晚了,今天是没法给你们讲军法了。明天我正式开授,你明早卯时五刻前,来刘郎的议事帐前集合。”
王庭恭敬应诺。
送走了陈获,曹幹笑问王庭:“王大兄,军法好学么?”
“啊呀,还好我没答错!”王庭既是后怕,又是满腹担忧,说道,“小郎,又是《蛮夷律》、又是《兴律》、又是《军律》,不知道还有多少别的律,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学好啊!”
曹幹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他说道:“料来主要是教你们《军律》,别的律法,顶多捎带着提上些与《军律》有关的。王大兄,你聪明,亦踏实,我对你有信心,相信你能学好!”
“我一定尽力而为!”
曹幹说道:“王大兄,咱曲中往后的军法、军纪,等你学成,可就全靠你了。”
经过曹幹的指出,王庭虽是已知叫他去学军法的重要性,但原本还是有点提不起来劲头的,被陈获考问了如此一番,却反是激起了他的斗志。他重重点头,应道:“必不使小郎失望!”
曹幹来到这个时代以今,没有接触过汉家的律法,他不知道,汉家外儒内法,各项法律之繁琐、细致,超乎想象,许多家族都是以“世传律法”为入仕的根基,一个合格的律法家,不但需要熟悉诸律、熟悉众多的法律条文,同时还得具备选用合适的条文来进行断案的能力,可能同一桩罪行在不同的情况下,适用的律法条文就不一样,——几无后世的律师没甚区别。
一个临时做出的应对刘昱扩充执法队伍此意的决定,曹幹可以说是便把王庭推到了火坑里头。
次日一早,王庭准时前去刘昱的议事帐外报到,当天和他的“同学”们开始了军法的学习,不需多讲。这天,曹幹曲新兵的旗鼓号令学习完毕,转而开始队列的操练,也不需多讲。又次日,闻得徐宣、谢禄的使者来到,求见力子都,不知双方谈了些什么,徐宣、谢禄的使者没有停留,下午就离开了,亦不需多讲。每日不停的学习、操练中,又三日后,传来讯息,徐宣、谢禄率部返回城阳,祝其、利成两县,他俩交给了董宪率其部屯驻,仍亦不需多讲。
六月下旬,这日,刘昱从力子都营中回来,万分开心地带回了力子都的两道军令。
一道是,令萧成率部西去,屯驻南成。
一道是,令刘昱也率部西去,攻打鲁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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